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听到了顾凡的问题。
他脸上那和煦的微笑,没有一丝动摇。
他甚至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爱。
像是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在彻底失去生命前,最后一次徒劳的振翅。
“扳手?”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胸腔共鸣的笑。
“不,懒惰先生。”
“艺术创作,从来都不需要那么粗鲁的工具。”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
“我只需要一个,合适的画框。”
他说着,向空中伸出了一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
指尖在虚无中,轻轻一点。
嗡——
一道由纯粹的,冰冷白色光线构成的巨大画框,凭空出现。
它将顾凡和伊莉雅,还有地上那滩像素烂泥形态的王雪,精准地框了进去。
画框之内,现实开始剥落。
脚下那油腻的,沾着面汤的地面,像被pS抠图一样,迅速褪色。
变成了一块被打磨得,能倒映出人影的,无瑕的白色大理石地板。
四周的黑暗,被纯白的墙壁取代。
墙壁上空无一物,只有几束角度刁钻的射灯,从看不见的天花板上打下来。
将他们三人,照得轮廓分明。
这里变成了一间,极简风格的,顶级美术馆。
而他们,就是展品。
伊莉雅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向顾凡身边靠了靠。
她抬起头,想去看爸爸的脸。
可是在这一瞬间,顾凡的轮廓,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模糊。
仿佛隔着一层,起了雾气的玻璃。
他的身影,正在变得遥远。
“爸爸?”
伊莉雅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恐慌。
“看到了吗?”
画框外那个“专员”的声音,充满了,欣赏的赞叹。
“这就是‘剥离’。”
“我将你们,从这个混乱,无序,充满了偶然性的低维现实中,剥离了出来。”
“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你们最纯粹的‘关系’的本质。”
他像一个,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创作素材的艺术家,眼神里全是狂热。
他看着画框中,那对开始变得“模糊”的父女。
“接下来,是‘定义’。”
他微笑着,打了个响指。
“啪。”
画框内的世界,再次变化。
那几束冰冷的射灯,光线变得柔和而悲伤。
伊莉雅感觉,自己对“爸爸”的那种单纯的“依恋”,正在被扭曲。
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一种永远追寻的疲惫。
一种明知是虚无,却无法放弃的绝望。
这些陌生的负面的情感,像病毒一样被,强行注入了她的概念核心。
她看着顾凡,那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专员”的目光,又转向了顾凡。
“而您,懒惰先生。”
“您的‘懒’,将不再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状态。”
“它将被定义为一种‘绝望’。”
“一种对改变现实,无能为力的,永恒的静止。”
“您将永远站在这里,看着您的女儿,在痛苦中追寻您。”
“您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任何‘作为’,都是一种‘麻烦’。”
“而您的本能,拒绝麻烦。”
他张开双臂,脸上露出了极致的陶醉。
“多么完美的,闭环!”
“多么动人的,悲剧!”
“一件名为‘永恒的追寻’的活体艺术品!”
“它将成为,我所有藏品中,最璀璨的那一颗!”
画框外是艺术家癫狂的独白,画框内是一场正在被强制上演的悲剧。
伊莉雅在哭,无声地流着泪。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但却怎么也抓不住。
顾凡一直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伊莉雅,那张挂着泪痕,恐慌的小脸。
看着那个画框,正在用它那自以为是的逻辑,改写着他和女儿之间,那唯一的羁绊。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那微微的颤抖,突然停下了。
“你很吵。”顾凡开口了。
三个字,很平很淡。
像是在说,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蚊子。
画框外的“专员”,脸上的陶醉凝固了一瞬。
“我再说一遍。”
顾凡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却让整个纯白的美术馆空间,都为之一震。
“你。”
“很。”
“吵。”
他说完,终于抬起了手。
他看着眼前这个,将他们困住的巨大的白色画框。
他没有用拳头,他也没有使用任何能量。
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那光构成的画框上。
就像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平板电脑的屏幕。
然后,他向旁边轻轻地一划。
一个极其随意,仿佛要划掉一个手机上,弹出的垃圾广告的动作。
下一秒。
那个坚不可摧的,定义了整个悲剧空间的白色画框。
连同它内部那纯白的美术馆,悲伤的灯光,伊莉雅的眼泪,顾凡的“绝望”。
所有由“专员”,精心设定的一切,都像一个被划掉的窗口程序。
“嗖”的一声,被拖出了现实的界面。
消失在了,一个不存在的回收站里。
油腻的地面回来了,嘈杂的面摊回来了。一切恢复了原样。
伊莉雅的眼泪,瞬间止住了。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能清晰地看到爸爸的脸了。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懒洋洋的熟悉的味道。
画框外的“专员”,脸上的狂热与陶醉,彻底碎裂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那空无一物的手指。
他的艺术,他的画框,他最完美的创作。
被……,划掉了?
“你……”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震惊和一丝无法理解的恐惧。
“艺术?”
顾凡终于正眼看向了他,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纯粹的风暴般的不耐烦。
“你管这个叫,艺术?”
他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
那个“专员”,却感觉整个宇宙的存在基石,都在他这一步之下哀嚎。
“在我看来,”
顾凡的声音很轻。
“真正的艺术,是空白。”
“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画的白纸。”
“是一个,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的,安静的下午。”
“是清净。”
他再次抬起了手,这一次他不是在划动。
他像握着一支看不见的笔。
不,那不是笔,那是一块橡皮。
一块可以,擦除一切多余之物的,概念橡皮。
“而你,”
顾凡看着那个,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专员”。
“你不是艺术品,你更不是收藏家。”
他用那块看不见的橡皮,对着“专员”的方向。
轻轻地,一擦。
“你只是我这张白纸上,一个多余的碍眼的墨点。”
在那个“擦”的动作,完成的瞬间。
“专员”,感觉到了。
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恐怖。
那不是毁灭,那不是湮灭,那是“修正”。
是整个现实的底层逻辑,正在执行一个来自最高权限的指令。
【删除错误字符】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他那笔挺的西装,戴着白手套的手,金丝眼镜和那张斯文的脸。
都在无声地褪色。
“不……”
他惊恐地,试图发动自己的力量。
他想把自己“归档”,变成一枚永恒的数据晶体,来躲过这场浩劫。
可是没用。
他的力量,来自于“定义”万物。
而顾凡的力量是,“取消”定义。
在这绝对的上位概念面前,他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的……收藏……,“我的……艺术……”
他发出了绝望的,不成句的悲鸣。
然后,他消失了。
像一个,被按下了退格键的错别字。
被干干净净地,从存在的篇章里,抹去了。
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扇巨大的冰冷的石门,还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门开着,门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顾凡,转过身。
他重新坐回了那把,已经不存在的塑料凳的位置。
他直接坐了个空。
“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脸上,那股毁天灭地的不耐烦,瞬间又变回了那种生无可恋的疲惫。
他看着旁边,同样一脸茫然的伊莉雅。
“……桌子呢?”
伊莉雅指了指地上,那滩还在微微抽搐的像素烂泥。
“刚刚被那个白纸人,变成一个亮晶晶的小方块收起来了。”
顾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正在努力,将自己重组成人形的王雪。
他沉默了,他只是觉得好累。
他想坐下,他想睡觉。
可是现在,连凳子都没了。
就在这时,那扇一直死寂的,巨大的石门里。
一张A4纸轻飘飘地,从门缝里飞了出来,它在空中打着旋。
然后精准地,落在了顾凡的面前。
王雪那刚刚重组好的像素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张纸。
那是一份表格。
最顶端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巨大标题。
【关于‘L-001’存在威胁等级由‘灾难’提升至‘不可定义之现实扭曲本身’的内部评估申请暨紧急应对预案草稿修订意见征求函】
表格的内容,密密麻麻长达上百页,而在那最后一页的最下方。
只有一行孤零零的,空白。
【处理意见:____________________(请在此处填写)】
宇宙仿佛都在屏息,等待着他填写这份表格。
顾凡看着那张纸,他没有睁眼。
但一声低沉,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折磨的呻吟。从他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