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梧桐里的小院早已熄了灯火,沈宁玉睡得正沉。
白日县衙的忙碌、身着官服的不适、对流民的担忧,都耗神费力,这具十二岁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然而,一阵急促却不失节制的叩门声,如同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骤然划破了夜的宁静。
“咚、咚、咚。”
沈宁玉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
“谁?!”
“沈大人,在下裴七,奉县尊大人之命,请沈大人即刻往县衙二堂议事。”
房外传来裴七那特有的、冷静无波的声音。
【裴琰?!半夜三更议什么事?还点名找我?!】
沈宁玉心里瞬间拉起警报,一股“打工人”被深夜抓壮丁的怨念涌上心头。
【有没有搞错!古代也兴半夜加班吗?万恶的封建社会!
我还是个孩子啊!虽然有个官衔……但也不至于半夜薅我吧?】
她内心疯狂吐槽,但理智告诉她,裴琰绝非无的放矢之人,深夜急召,必定与城外迫近的流民有关!
这关乎她自身和家人的安危,躲不得。
“有劳裴护卫稍候,下官即刻便来。”
沈宁玉扬声应道。
她迅速起身摸索着穿衣。
母亲沈秀也听到房外的敲门声,也起身走了过来:“玉姐儿,这……这么晚了,会不会有危险?”
“娘,放心,是去县衙,没事的。您和五哥、三哥锁好门,千万别出来。”
沈宁玉快速交代完,深吸一口气,捋了捋睡得有些毛躁的头发,打开房门。
裴七如同一尊沉默的黑影立在院中,见她出来,微一颔首,便转身引路。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城墙方向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骚动声和更夫敲响的三更梆子声。
夜风带着凉意,吹得沈宁玉一个哆嗦,睡意消散大半,只剩下高度的警惕和一丝无奈。
【穿越了,还得体验随叫随到。】
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县衙。
此时的县衙二堂灯火通明,与外面漆黑的夜形成鲜明对比。
门口守卫森严,裴七通报后,侧门打开。
沈宁玉一步踏入,顿时被里面凝重的气氛和投射过来的数道目光包裹。
二堂内,裴琰端坐主位,一身靛青常服,面色冷峻,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下首左边,坐着青衫儒雅的顾知舟,他正端着茶杯,看到沈宁玉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玩味的笑意。
右边,则是一位身着银亮软甲、外罩玄色披风的少年将军——韩少陵。
他剑眉星目,面容俊朗,带着沙场历练出的英气与一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张扬不羁。
此刻,他正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一双长腿随意伸展,好奇地、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走进来的沈宁玉,目光灼灼,充满探究。
此外,还有几位县衙的要员,如县丞、主簿等人,皆是一脸凝重。
【好家伙,青川县领导班子深夜紧急会议?叫我这个新晋的从九品来干嘛?】
沈宁玉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对着主位的裴琰躬身行礼:
“下官沈宁玉,奉召前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
裴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她略显匆忙的衣着和强撑的镇定上扫过,开口道:
“深夜召你前来,事出紧急。城外流民已聚集数千之众,情势危急。
召各位前来,便是商议如何安置流民、维持秩序、防止暴乱之事。你且先坐下旁听。”
他指了指末座的一个空位。虽然品级最低,但既然有官身,参与会议也名正言顺。
“谢大人。”
沈宁玉依言走到那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旁听?我这从九品估计就是来充数的吧。】
她垂着眼,默默听着在场的几位大人继续刚才的讨论。
县丞主张加强四门守卫,严禁流民入城,以防奸细混入,引发内乱。
主簿则忧心粮草,认为应在城外设粥棚勉强维持,但担心坐吃山空,且流民聚集一处,极易生变。
韩少陵把玩着手中的马鞭,语调轻松却带着锋刃:
“裴兄,要我说,一群饿疯了的乌合之众,有何可惧?
我带来的儿郎们可不是吃素的,敢闹事,直接弹压便是!
杀几个带头挑事的,自然就老实了!”
顾知舟微微摇头:
“少陵兄,武力弹压乃下下之策,易激化矛盾,且非长久之计。如今关键在于如何‘疏导’,而非‘堵塞’。”
几人争论片刻,依旧拿不出一个稳妥有效的方案,厅内气氛越发沉闷。
裴琰的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转向角落里那个几乎要缩起来的靛蓝色身影。
“沈书吏,”
裴琰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角落,
“你素来有些巧思,对此困局,可有何见解?” 他用了她的官职称呼。
【来了来了!果然要问我!我就知道没好事!我一个管账的从九品,为啥要问我安置流民的事啊!】
沈宁玉心里哀嚎一声,头皮发麻。
她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场合出头,但正如裴琰所想,这事关她自身安危,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先是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少女的清脆,却条理分明:
“回大人,各位大人。下官窃以为,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
严防死守是为保城内安宁,施粥放粮是为显朝廷仁德,武力震慑是为防患于未然。”
她先肯定了各方意见,随即话锋一转:
“然,下官以为,此三策若单独行之,皆有其弊。
流民汇聚,无所事事,徒耗粮草,日久生变,乃是必然。”
“哦?那沈书吏有何高见?”
韩少陵挑眉,兴趣更浓了,身体微微前倾。
顾知舟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裴琰看着她,眼神深邃,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宁玉定了定神,将现代常用的“以工代赈”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出来:
“下官愚见,或可尝试‘以役代赈’之法。”
“以役代赈?”
裴琰重复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
“是。”
沈宁玉清晰地说道, “如今我县虽旱,但并非所有土地绝收,且冬日将至,水利、道路、城防皆需修缮巩固。
与其让流民无所事事聚集乞食,不若由官府组织,以工换粮。”
她具体阐述道: “可先将流民按籍贯、丁口粗略登记造册,壮劳力可用于开挖深井、加固河堤、修缮官道、甚至协助军士加固城防;
妇孺老弱亦可从事编织、缝补、协助炊事等轻省活计。
官府按劳发放口粮或少量工钱,如此,流民得食活命,有事可做便不易生乱,我县亦能借此机会兴修水利、巩固城防,一举数得。”
她顿了顿,补充关键一点:
“初始三日,或可免费提供薄粥,以安其心,示以仁政。
三日后,便需以工换食。同时,可将流民分散安排于不同工程点,避免其过度聚集。”
这个方案既考虑了人道,又兼顾了效率和秩序,还将流民从单纯的消耗者变成了有一定产出的劳动力。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
几位县衙属官面面相觑,眼中露出惊异和思索之色。
韩少陵摸着下巴,看沈宁玉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好奇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惊奇:
“以工换粮……分散安置……妙啊!沈书吏这法子有点意思!不愧是裴兄看重的人!”
顾知舟抚掌轻笑: “化被动救济为主动疏导,予其生路,亦耗其精力,还能得实惠。
宁玉此法,确是老成谋国之见,远超简单施粥或弹压。”
裴琰的目光牢牢锁在沈宁玉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波澜涌动。
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竟能提出如此周全、务实且极具操作性的策略!
这绝非寻常之人能有的见识!
他压下心中的震动,沉声道: “此法甚善!可立即着手细化!
县丞,主簿,即刻按此思路,拟出详细章程,包括工程项目、粮食调配、人手组织、监管措施!沈书吏,你也留下,参与细则拟定。”
“是!大人!”
县丞主簿连忙应下。
沈宁玉也只好应道:
“下官遵命。”
正事议定,众人开始讨论细节。
然而,极度疲惫的沈宁玉,在精神稍一松懈后,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上。
这具身体毕竟还处在需要充足睡眠的生长发育期,加上白日劳累、深夜惊起,此刻听着大人们讨论细节,
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开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般,身子也微微摇晃,几乎要坐着睡着。
她努力想保持清醒,却控制不住生理的反应。
裴琰正吩咐着事情,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看到她强撑着眼皮、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可怜模样,
那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倦容,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升起一丝罕见的歉意。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打断了属下的汇报,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对裴七道:
“裴七,先送沈大人回去休息。章程细则,尔等先拟个大概,明日再议。”
沈宁玉如蒙大赦,努力睁大眼睛,行了个礼:
“下官……告退。”
声音都带上了迷糊的睡意。
裴七应声上前。 沈宁玉几乎是凭着本能,跟着裴七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韩少陵终于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冲着裴琰挤眉弄眼,戏谑道:
“好你个裴子瑜!我说你怎么大半夜非要把个小女娃叫来,原来是藏着这么个宝贝疙瘩!
十二岁的小秀才,还有个官身,脑子怎么长的?这等见识……啧啧,我说你刚才看人家的眼神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顾知舟也捻须轻笑,意味深长地附和:
“是啊,宁玉虽年幼,却屡有惊人之语。裴大人知人善任,眼光独到啊。”
裴琰面色一僵,没好气地瞪了两人一眼,冷声道:
“胡说什么!议事!”
只是耳根处,似乎微微有些发热。
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眼前的流民安置章程上,只是脑海中,那道强忍困倦、纤细却挺直的身影,却一时难以挥去。
而另一边,沈宁玉坐在裴七赶来的骡车上,脑袋靠着车厢壁,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什么韩少陵的好奇、顾知舟的调侃,她全然不知。
她只知道,困死了,天大的事,也等她睡醒再说!这个从九品官,当得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