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仿佛提前降临在了tG的训练基地。
距离那场耻辱性的首败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但凝固的空气不仅没有融化，反而结上了一层更厚的冰霜。
餐厅里往日队员们打闹说笑的声音消失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却照不进任何人心里。
餐盘与桌面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楚天独自坐在角落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划着手机，但他机械而狂躁的指尖滑动暴露了他内心的烦乱。
他面前的早餐几乎没动，牛奶已经凉透。
没有人去和他搭话。
林随安几次端着餐盘想坐过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在距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眼神里满是作为队长的无奈与担忧。
打野王子则是埋着头飞快地扒拉着碗里的食物，仿佛想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秦封是最后一个走进餐厅的。
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空间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度。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径直从餐柜里拿了一盒牛奶和一份三明治，然后走到了那个唯一比他更沉默的人身边。
时衍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训练场上被风吹动的草叶。
从昨天兵败回到基地开始，他就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他没有像楚天那样表现出外化的愤怒，也没有像秦封那样积蓄着即将喷发的怒火。
他只是静默着，像一座沉入深海的孤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他无关。
但只有时衍自己知道，他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那场比赛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播放、拆解、分析。
这一次分析的对象不再是英雄的技能cd，装备的成型曲线或是视野的布置逻辑。
是楚天被挑衅后，操作中那零点几秒的犹豫和之后零点几秒的上头。
是晏辞打出嘲讽表情时，tG队内语音里瞬间的寂静。
是决胜团前楚天那句“这波我有闪，我能秒他”背后，被自尊心绑架的非理性冲动。
这些是他脑中那座庞大数据库里，从未有过的条目。
oracle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对手和队友，都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怪物。
他们或许有风格差异，但极少会被如此低级的盘外招影响心态。
他的所有战术，都建立在队友能像精密零件一样完美执行的基础上。
可在这里。
他的新队友是一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有血有肉有骄傲也有心魔的年轻人。
人心是无法量化的变量。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战术存在着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盲区。
他能计算一切，却无法计算人心的湍流。
“喝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盒温热的牛奶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力道有些重，溅出了几滴奶渍。
时衍抬起头，对上了秦封那双蕴含着风暴的眼眸。
秦封什么也没说，只是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撕开三明治的包装，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无处发泄的怒火。
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太多信息。
有关心，有维护，也有一种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蛮横。
时衍沉默地拿起那盒牛奶，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这是二十四小时以来，他感受到的第一丝暖意。
一整天的训练，都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度过。
没有人说话，耳机里只有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所谓的团队训练，变成了一场各自为战的单排表演。
失误、漏刀、错误的信号……所有问题都暴露无遗。
楚天打得比以往更具攻击性也更独断，仿佛要用单杀全世界来证明自己没有错。
而秦封则沉默地用他那野兽般的对线能力，将每一个与他对线的Adc都压制得喘不过气。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虚假的强大。
tG这台刚刚开始磨合的精密战车，因为一颗螺丝的松动，已经有了分崩离析的迹象。
傍晚，周强终于打破了这片死寂。
“所有人，到会议室开复盘会。”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队员们陆陆续续地走进会议室，各自找位置坐下。
会议室里除了教练组还有萧楠。
她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会议室里冰点的空气，镜片后的双眼里闪烁着一种近看到完美研究素材的狂热。
她轻轻敲下回车键，身后巨大的投影幕布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光芒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屏幕中央是昨天那场比赛的对阵图，以及那个鲜红刺眼的单词——dEFEAt。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投影仪风扇微弱的嗡鸣和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好了，我们开始复盘。”
周强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沙哑地开口。
“这场比赛的问题很多，我们一个一个来。首先是前期节奏的丢失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脆冷静的女声打断了。
“周教练，恕我直言，那样复盘效率太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坐在电脑前的女孩身上。
萧楠推了推眼镜，丝毫没有在意自己打断了主教练的话，她指着屏幕，语气里带着一种属于学者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场复杂的溃败，就像一个多米诺骨牌效应。我们不需要去研究每一块倒下的牌，我们只需要找到第一块，那块被推倒的引起所有连锁反应的牌。”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巨大的屏幕上画面瞬间切换，不再是比赛录像而是一张张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图表、热力图和函数曲线。
“比赛时间3分17秒，中路第一波gank失败。这是表象。”
萧楠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响。
“但根据我的数据模型分析，真正的崩盘奇点，发生在更早的2分58秒。”
屏幕上一条红色的时间轴被精准地标记出来。
“在2分58秒，Sky选手，也就是楚天。”
她点了点鼠标，楚天的头像被一个红圈框住。
“你的情绪波动阈值首次超过了警戒线。
原因是对手Jester连续三次在你补刀的瞬间亮出队标。
你的补刀节奏出现了0.12秒的延迟，鼠标的Apm在非战斗状态下异常升高了17%。”
楚天的脸色瞬间变了。
萧楠没有理会他，继续她的数据审判。
“这次情绪波动直接导致你在3分17秒的决策权重中，寻求对抗的倾向性压倒了稳定发育。
你在明知我方打野位置更远的情况下，选择与对方换血，血量被压低从而丢失了线权。
这就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秦封靠在椅背上环抱着双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林随安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楚天。
而时衍则看得无比专注。
萧楠所展示的一切都与他脑中的复盘结果完美吻合，甚至更加精确。
这个女孩用冰冷的数据将他所感知到的模糊的人心变量，进行了量化。
“接下来，是中期决策的连锁反应。”
萧楠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屏幕上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
团队经济曲线、视野控制率对比、伤害转化率……所有人都看得有些头晕。
只有她自己像个在自己王国里巡视的君主，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最终，来到决胜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按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屏幕上一张巨大的饼状图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上面清晰地标注着tG在那场团战中，每个位置的决策失误贡献率。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被那块最大最刺眼的红色区域所吸引。
那块区域旁边标注着两个字：中单。
以及一个冰冷无情的数字——73.4%。
“根据模型演算，在决胜团爆发前我方依然有41.6%的胜率。
但在Sky选手违背保护核心指令，选择闪现追击对方中单后，我们的胜率在1.2秒内，骤降至7.8%。”
萧楠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语气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所以结论很清晰。这场比赛的失利并非战术或个人能力问题，而是一次由情绪失控导致的占比高达73.4%的重大决策失误。”
她说完扶了扶眼镜，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仿佛刚刚完成了一篇完美的学术论文。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会议室的空气已经从冰点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一声压抑的轻笑在会议室响了起来。
楚天笑了。
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在骨头上刮擦，充满了令人心悸的自嘲与绝望。
他缓缓地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他的刺眼的73.4%。
“73.4%……”他轻声重复着这个数字，仿佛在品味一个荒谬的笑话，“真是精确啊。”
他转过头看向萧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灰般的荒芜。
“你的模型很完美，萧分析师。它计算了我每一次失误的补刀，每一次上头的冲动，每一次愚蠢的阵亡。”
“但你的模型计算过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用头颅撞击铁栏的雄狮。
“当我被当成一条狗拴在中路，被他踩在脚下亮标跳舞的时候，我的心率是多少？我的肾上腺素分泌了多少？”
“当我的队友在下路拿双杀，而我只能用命去拖住那个魔鬼，为他们争取时间的时候，我的绝望指数又是多少？！”
他没有咆哮，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的血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萧楠脸上的自信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函数和变量，都无法描述眼前这种名为“屈辱”的情感。
楚天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人身上。
时衍。
“我承认。”楚天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平静得可怕，“决胜团我上头了，我赌输了。那73.4%的锅我背。”
他看着时衍，嘴角勾起一抹惨烈的笑。
“但是Echo。你告诉我。”
“是谁在比赛开始前，就亲手把我推下了悬崖？”
“是谁在比赛中放弃了我，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座孤岛上，让我自生自灭？”
“你想要一个诱饵，想要一个牺牲品，想要一块为团队胜利铺路的垫脚石。现在这块垫脚石有了自己的想法犯了错，你就要用这冰冷的73.4%来钉死我吗？”
他的质问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时衍的心上。
秦封一直环抱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放下。
他看着楚天，眼睛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时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着那个没有否认错误，却在质问错误的根源的楚天。
他看着那个因为自己的客观而引发混乱，一脸错愕与不解的萧楠。
他心中再次确认了那个想法。
真相，是一把双刃剑。
数据可以证明对错，却无法说服一颗被骄傲和不甘包裹起来的内心。
用最正确的方式去处理一个最感性的问题，得到的结果就是眼前这场灾难。
他要征服的不仅仅是峡谷里的敌人。
更是身边这些一颗颗复杂、高傲、脆弱，却又无比真实的人心。
“这次复盘……”楚天深吸一口气拉开椅子，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想，我没有必要参加了。”
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他没有摔门，没有怒吼。
只是那萧索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背影，比任何激烈的行为都更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