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封从地窖出来时,普罗旺斯的阳光正烈。
他站在门口抬手遮了遮刺眼的日光,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温热空气,试图驱散身上那股来自地下的阴冷。
当他回到主楼露台时,时衍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副国际象棋的棋盘。
他没有摆弄棋子,只是安静地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格局,似乎在沉思。
“在等我?”
秦封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为他将面前的冰水换成温热的柠檬茶。
“嗯。”
时衍抬起眼,目光落在秦封身上,带着一丝探寻。
“结束了?”
“结束了。”
秦封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没有立刻拿出那些证据,而是伸出手将棋盘上代表国王的棋子往前推了一格。
“会下吗?”他问。
“会一点。”时衍看着他的动作,也伸出修长的手指移动了一枚士兵。
在这个宁静的午后,一场无声的对弈开始了。
棋盘上没有硝烟却步步为营,充满了试探与博弈。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古老的石板地上,气氛静谧得仿佛一幅油画。
秦封的棋风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侵略性和掌控力,大开大合,步步紧逼。
而时衍则非常冷静,他总能在最危险的边缘找到唯一的生路然后不动声色地布下反击的陷阱。
两人旗鼓相当,棋局一度陷入胶着。
直到最后秦封用一个极其冒险的弃子战术牺牲了自己的皇后强行撕开了一道缺口,将时衍的国王逼入绝境。
“将军。”秦封看着时衍,声音低沉。
时衍看着棋盘上已成定局的残局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立刻认输,而是抬起头看着秦-封问了一个与棋局无关的问题。
“他……都说了什么?”
秦封知道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是时衍对他的一场测试。
测试他是否会继续隐瞒,测试他是否真的做好了与自己共同面对的准备。
他没有回避而是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设置了密码的平板电脑轻轻推到了棋盘中央,推到了时衍的面前。
“你自己看。”
平板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里面装着的是足以摧毁时衍过去所有信任的残酷真相。
时衍的手指在距离屏幕只有几毫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两世为人,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近乡情怯般的恐惧。
他怕推开那扇门看到的不是久别的故乡,而是焚烧过一切的废墟。
秦封没有催促他。
他只是伸出手越过棋盘,用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上了时衍那只冰凉颤抖的手。
“别怕。”他说,“我在这里。”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抚平了时衍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播放键。
审讯室里那段最核心的对话,和那段停车场里鬼祟的监控录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
吴喻的狡辩和录音里那句谄媚又恶毒的插翅难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刀凌迟着他早已结痂的记忆。
时衍的表情没有变化,清冷如旧。
他像一个冷静到极致的观众,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黑白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个天真到可笑的傻子,把豺狼当兄弟,把背叛当情谊。
他看着那个傻子,看着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看着他最后被那份信任,啃噬得尸骨无存。
他甚至在心里分析着,吴喻的每一句谎言,每一个表情,背后所代表的贪婪与算计。
他不是在感受痛苦。
他是在审判一段已经死亡的过去。
只是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却像经历了一场海啸,所有的光亮都被卷走只剩下一片死寂空洞的黑暗。
当视频播放完毕,屏幕暗下去映出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时,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眼泪。
只是像一个工作了七十二小时的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那是一种比哭泣更深沉的悲哀。
一种连宣泄都显得多余的彻底死心。
秦封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宁愿时衍哭出来闹出来,也不想看到他此刻这种连灵魂都仿佛被抽空的死寂。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时衍身边,然后单膝跪了下来。
他仰起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看着那个沉浸在巨大悲伤中,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的少年。
他伸出双手将时衍那只冰冷得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似的手捧在了自己的掌心。
“时衍,”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心疼,“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很多余。”
“但你听着。”
“这里,”他让时衍感受着自己胸膛下那颗强而有力的心跳,“从今以后,是你的了。”
“你想让它疼,它就疼。”
“你想让它为你跳动,它就为你跳动。”
“所以,把那些脏东西从你的世界里扔出去。”
“好不好?”
时衍缓缓睁开眼,那双被水汽氤氲的眸子,倒映出秦封那张写满了心疼与专注的脸。
他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放下了所有骄傲,只为祈求他走出阴影的男人。
那颗被背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温暖的手温柔地托住了。
他没有说话。
只是反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回握住了那只捧着他双手的手。
窗外,普罗旺斯的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送来了阵阵馥郁的香气。
......
时衍低头看着那副好像已经分出胜负的棋盘。
他的白王被秦封的黑棋围困在角落,四面楚歌,再无生路。
像极了前世的自己。
被困在名为“信任”的棋盘上,被自己最亲近的人一步步逼入绝境。
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枚孤零零的白王。
他用两根手指将它拈起从棋盘上拿了下来。
他没有说“我认输”。
而是将那枚代表着他过去自己的棋子,平静地放回了棋盒里。
“这盘棋,”他轻声说,“结束了。”
不是输赢,是结束。
那个在棋盘上挣扎的,愚蠢的白王,连同他所代表的那段过去被亲手埋葬。
秦封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那双重新变得冷静,甚至比以往更加锋利的眼睛,彻底放了心。
他知道,时衍回来了。
不,是新生了。
一个烧掉了所有过去卸下了所有枷骨的崭新的时衍。
“那吴喻……”秦封沉声问道,他将那个装着证据的平板电脑拿了回来,“你想怎么处理?”
时衍转过身,迎着普罗旺斯绚烂的夕阳,眯起了眼。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漫天灿烂的霞光,却冷得像结了冰。
“把他送回去。”
秦封一怔,“送回去?”
“对,”时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到那个想要我插翅难飞的人身边。”
“一个已经废掉的棋子,最大的价值就是让你的对手以为他还很有用。”
“我要让那个人亲手为自己埋下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秦封看着时衍此刻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担心都有些多余。
这只刚刚经历过一场精神凌迟的幼兽,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在一夜之间完成了最彻底的进化。
他收起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只留下了最锋利的爪牙和最冷静的头脑。
“好。”
秦封没有再多问一句。
时衍想做的任何事,他都会为他铺平所有的路。
哪怕是与全世界为敌。
他拉着时衍的手转身朝主楼走去。
“饿了么?让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嗯。”
时衍安静地任由秦封牵着他走过洒满金色阳光的露台走进那座温暖明亮的房子。
仿佛那是他命中注定该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