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锦心中虽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对何柱儿道:【请四爷在前殿稍候,本宫即刻便去。】
胤禛此刻正端坐在毓庆宫前殿的黄花梨木椅上,姿态端正,目不斜视。他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气质清冷,与这毓庆宫的富丽堂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给四爷请安。】元锦缓步走入,微微颔首。以她太子妃的身份,本不必向皇子行全礼,但该有的礼数丝毫不差。
胤禛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揖礼:【臣弟贸然来访,叨扰二嫂了。】
【四爷客气了。】元锦在主位坐下,示意看茶,【听闻四爷是奉皇阿玛之命而来?】
【是。】胤禛重新落座,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皇阿玛对二嫂所献竹笼填石之法甚为赞赏。永定河试行一段时日以来,成效显着,节省工料三成有余,堤坝却比往年更为稳固。】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元锦,目光锐利却不带丝毫轻慢:【皇阿玛命臣弟协理工部事务,故而特来向太子殿下与二嫂请教此法精要,以便在全国河工中推广。】
元锦心中微动。协理工部?康熙这是开始给四阿哥派差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实权部门。她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
【四爷过誉了。本宫不过是偶得古法,略加改进罢了。能于国于民有益,是皇阿玛洪福齐天,太子殿下领导有方,本宫不敢居功。具体细则,殿下已与工部官员详细解说过,四爷若有疑问,查阅工部卷宗便是。】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虚地撇清了自己,又把功劳推给了康熙和胤礽,更暗示胤禛该去工部而不是来找她。
胤禛却仿佛没听出她的推拒之意,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道:
【工部卷宗臣弟已细细看过。只是其中关于竹笼如何相互勾连、如何在急流中固定、以及桐油浸泡竹篾的时长与比例,记录均语焉不详。听闻这些细节均是二嫂亲自拟定,故特来请教。】
元锦看着那张绘制精细的图纸,上面甚至标注了她试验过的几种捆绑方式和桐油配比。她心中警铃大作——这位四爷,做事当真缜密得可怕。他哪里是来,分明是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四爷果然心细如发。这些琐碎细节,本宫也是试验多次方才得出。竹篾需选用三年生毛竹,桐油需浸泡七日,比例是......】
她将几个关键数据坦然相告,并无隐瞒。既然康熙都开口要让四阿哥推广,她藏着掖着反而落了下乘。
胤禛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元锦一一解答,心中却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技术核心和推行中可能遇到的难点。
【......故而,在沙土松软之处,需打下木桩固定,方能万无一失。】元锦最后总结道。
胤禛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之色,他收起图纸,郑重道:【二嫂大才,臣弟受教了。此法若推行全国,必是利国利民之大功。臣弟定当如实禀明皇阿玛。】
【四爷言重了。】元锦微微欠身,【本宫久居深宫,不过偶发奇想。真正辛苦的是四爷和工部各位大人,要将此法落到实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胤禛便起身告辞。自始至终,他的言行举止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既守礼又高效。
送走胤禛,元锦却久久无法平静。历史上九龙夺嫡的惨烈景象在她脑海中浮现。胤禛今日此举,看似是为公事,但谁能说其中没有试探东宫虚实、甚至借此在康熙面前表现的意思?
她唤出系统,调出关于胤禛的历史资料和性格分析,越看越是心惊。这位爷,可是最终的笑到最后的人啊。
正当她沉思时,外面传来通报:【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
胤礽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酒气,但眼神清明。他显然是听说胤禛来过。
【老四来做什么?】他语气有些不悦,【可是来探听什么?】
元锦连忙将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四爷确是来请教河工之事,言行规矩,并无逾越之处。臣妾想着皇阿玛既重视此法,便知无不言了。】
胤礽听了,脸色稍霁,哼了一声:【他倒是会挑时候。皇阿玛近日确实常夸他办事认真。】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元锦心中暗叹,这就是皇家兄弟,明明是一父所出,却从小活在比较和猜忌中。
她柔声道:【四爷办事认真,也是为皇阿玛分忧,为太子殿下效力。天下之大,政务繁多,殿下正需要这样的兄弟辅佐才是。】
胤礽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最终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也就你会说这些话。旁人......怕是都等着看孤的笑话。】
他的怀抱温暖,带着酒气和一丝脆弱。元锦安静地依偎着,心中却思绪万千。夺嫡之路凶险,她必须为胤礽,也为自己和未来的孩子,谋划更多。
几日后,元锦正在教挽月核对账目,何柱儿又匆匆来报:【娘娘,永和宫的德妃娘娘派人送来贺礼,说是听闻娘娘身子不适,特送些温补之物来。】
德妃?胤禛的生母?元锦心中警醒。德妃乌雅氏向来以低调谨慎着称,与宫中各位妃嫔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尤其是与几位有成年皇子的妃嫔。今日突然向毓庆宫示好,是因为胤禛在河工上得了脸,想来结个善缘,还是另有深意?
【可说了什么?】
【来的嬷嬷说话很是客气,只说德妃娘娘牵挂娘娘,愿娘娘早日康复。】何柱儿低声道,【奴才按规矩查验了,都是上好的阿胶、燕窝,并无不妥。】
【好好收着,登记在册,代本宫谢过德妃娘娘美意。】元锦吩咐道。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日,各宫妃嫔仿佛约好了一般,纷纷派人前来。永和宫德妃送的是温补药材,钟粹宫荣妃送的是安神的沉香,延禧宫惠妃送的是一对寓意事事如意的玉如意,还特意让太监传话【盼太子妃早日康复,为太子开枝散叶】。话是好话,却听得人心里发堵。这些礼物堆满了库房,仿佛无数双眼睛,透过这些物品默默地观察、试探着毓庆宫的反应。
毓庆宫的库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起来,元锦的心却越发沉重。这些看似善意的举动,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算计。
她将所有的赏赐都单独存放,一律不用,吃食用度仍只信任小厨房和赵昌盯着的份例。
这日,太后又召她过去说话。老人家看着她明显清减了些的脸庞,心疼道:
【可是身子还不爽利?哀家瞧着你脸色不大好,人也清减了些。】太后眼中带着真切的关怀,【那些太医开的安胃药,吃着可还有效?若是不好,哀家再让他们换更好的来。】
元锦勉强笑笑:【劳皇玛嬷挂心,孙媳只是近日睡得浅些。】
太后拍拍她的手:【哀家知道你这孩子心思重。如今你有着身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想了。】她顿了顿,似是随口道,【昨日皇帝来请安,还夸老四差事办得好,说你献的那个法子确实管用。】
元锦心中猛地一紧,太后这话看似家常,却是在提醒她,胤禛因河工之事在康熙面前得了脸。而这一切,都源于她献上的法子。
她垂下眼睑,轻声道:【能帮上忙就好。四弟办事稳妥,皇阿玛自然欣慰。】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赏了她一支百年老参,让她回去熬汤喝。
从慈宁宫出来,元锦只觉得身心俱疲。这后宫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似乎都别有深意。她就像走在钢丝上,一步都不能错。
回到毓庆宫,却见胤礽罕见地早早回来了,正坐在窗前看书。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平日略显凌厉的轮廓。
见她回来,他放下书,走过来自然地将她扶到榻上坐下:【皇玛嬷又留你说话了?可是累了?】
这般温存体贴,让元锦有些不习惯。她摇摇头:【还好。】
胤礽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朝上,皇阿玛当众褒奖了老四,说河工之事他办得妥当。】
元锦心中咯噔一下,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谁知胤礽却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他还说,太子妃献法有功,当赏。问你想要什么。】
元锦立刻道:【臣妾不敢......】
【孤替你回了。】胤礽打断她,【说太子妃别无他求,只愿大清江山永固。皇阿玛听了很是高兴,赏了你不少东西,晚些时候会送来。】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元锦,你很好。比孤想象得还要好。】
这一刻,元锦在他眼中看到了真诚的赞赏,却也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像是一种被弟弟比下去的不甘,一种功劳虽好却非我所出的淡淡失落,或许还有一丝对她过于聪慧的本能警觉。这情绪混杂在赞赏里,变得难以捉摸。
元锦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她连忙低下头,柔顺道:【臣妾所有,皆是殿下所赐。臣妾只想为殿下分忧,别无他念。】
胤礽凝视她良久,终于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孤知道。】
但他的语气,却让元锦的心沉了下去。
当晚,元锦失眠了。她站在窗前,望着空中那轮冷月,只觉得这紫禁城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无处不在的眼睛,无处不在的算计。
胤礽眼中那抹复杂的情绪,像一根刺扎在元锦心上。她意识到,仅仅是还不够,她必须变得不可或缺。她必须有一项足以震动朝野、惠泽万民的功绩,一项能将她的名字与、牢牢绑定,让任何想动她的人都不得不掂量再三的功绩。
【系统。】她在心中默唤,声音无比坚定,【调出所有关于牛痘接种法的资料,并制定一个符合本时代医疗水平的、循序渐进的推广方案。】
光屏展开,大量信息涌入脑海。如何发现牛痘,如何安全地试验,如何说服太医院,每一步都需要精心设计。
她轻轻抚上小腹,眼神逐渐坚定。
孩子,额娘一定会为你,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