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毓庆宫时,已是华灯初上。胤礽显然一直在等她,见元锦平安归来,紧绷的神色才松缓下来,上前握住她的手:【“怎么耽搁到这么晚?孤都准备派人去接了。”】语气里的担忧毫不掩饰。
元锦心头一暖,反手握住他,眉眼间带着一丝倦意,更多的却是完成任务后的松快:【“让殿下担心了。在庄子里多看了几处,后来又遇上点小插曲,耽搁了些时辰。”】
两人携手进了内殿,元锦卸下钗环,换了身舒适的常服,又喝了口热茶,才将今日在皇庄的所见所闻,特别是铁匠老张头的反馈、农妇们的意见,以及直郡王府典仪侯荣突然前来“查验粮种”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何柱儿呈上的那份详细记录和庄管事的禀报,也一并交给了胤礽。
胤礽仔细听着,当听到侯荣之事时,眼神骤然转冷,待元锦说完她如何应对后,那冷意才化为一抹赞赏与骄傲:【“你处理得极好!既未授人以柄,又反将一军,还留下了凭证。老大这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手伸得这般长!”】他屈指在案几上轻敲,【“他哪是真的关心什么粮种,分明是听说你去了皇庄,特意派人去寻衅搅扰,想给你难堪,或是抓住什么错处。”】
【“臣妾也如此猜想。”】元锦点头,【“只是经此一事,倒让臣妾想到,我们欲在宫外行事,类似的麻烦恐怕不会少。今日是直郡王,明日或许是别人。单靠严防死守,未免被动。”】
【“你有何想法?”】胤礽看着她,知道她心中必有成算。
元锦沉吟道:【“殿下,臣妾以为,我们或可效仿古人‘阳谋’之法。今日臣妾在庄子里,见那铁匠老张头虽为白身,却于器具之理颇有巧思。便想着,可否由毓庆宫或格物院出面,设一个小小的‘匠作评优’之制。凡皇庄、乃至京畿左近的匠户,若能对现有农具、织机等提出切实改良之法,或制成更利民的器械,经核实有效,便予以赏银,并记名在册。若有大才,甚至可荐入内务府或格物院。”】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其一。其二,新纺车试用既已见成效,不若将那些记录详实的利处,连同纺车改良前后的对比图样,整理成通俗易懂的册子,借着内务府或是惠民药局等渠道,在民间悄然流传。百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能让他们自己看到好处,那些‘荒废女红’、‘阴盛阳衰’的流言,便如阳光下的雪,不攻自破。我们行事光明正大,旨在惠民,纵有小人想诋毁,也须掂量掂量。”】
胤礽听得连连颔首,眼中光彩愈盛:【“好一个‘阳谋’!以堂堂正正之师,行惠及百姓之事,广纳贤才,导引舆情。此策甚妙!既能切实推进你那些改良,又能堵住悠悠众口,更能为孤,为朝廷收拢一批实干之才。元锦,你真是孤的智囊!”】他越说越兴奋,【“这‘匠作评优’与那纺车利民册,孤看可以立刻着手去办。银钱从孤的内帑出,人手让何柱儿和老四去挑可靠的。”】
见胤礽如此支持,元锦心中大定,脸上也露出笑容:【“殿下不嫌臣妾多事就好。另外,臣妾今日见田间耕作仍极辛苦,想起曾在杂书中见过一种‘人力代耕架’的构想图,或许能借巧力省些人力。回头臣妾试着画个更清楚的草图,若匠人们觉得可行,或可一试。”】
【“你只管去想,去做。”】胤礽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需要什么,告诉孤。孤或许不能时时护你在身前,但定会为你撑起一片天,让你安心施展。”】这承诺,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元锦心动。
正事议定,晚膳的时辰也到了。孩子们被乳母领着过来请安。八岁的弘暄和瑞宁显然已经从下人口中隐约知道额娘今日出了宫,两个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元锦,满是好奇。
【“额娘,宫外是什么样子的?比御花园还大吗?”】瑞宁凑到元锦身边,仰着小脸问。
弘暄虽然没说话,但那双酷似胤礽的凤眼里也写满了探究。
元锦笑着将女儿搂到怀里,又摸了摸儿子的头:【“宫外啊,有很宽的街道,有很多很多的人,有卖各种东西的铺子,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跟宫里很不一样。”】
【“那……那额娘下次能带宁儿去看看吗?”】瑞宁满怀期待。
胤礽闻言,轻咳一声,故意板起脸:【“胡闹。你额娘是去办正事,岂能带你个小丫头去。”】
瑞宁小嘴一瘪,有点委屈。元锦忙哄道:【“宁儿乖,等你再大些,阿玛和额娘再找机会带你出去看看。现在啊,你和哥哥好好读书习字,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就是帮阿玛额娘最大的忙了。”】
弘暄立刻挺起小胸脯,认真道:【“儿子一定努力!将来帮阿玛额娘分忧!”】
看着懂事的长子,胤礽和元锦相视一笑,心中满是慰藉。两岁的弘昱和荣安还不大明白哥哥姐姐在说什么,只是并排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由宫女小心地喂着蛋羹。荣安吃得急,一点蛋羹沾在了下巴上,自己还浑然不觉,弘昱则试图去抓勺子,弄得小手也黏糊糊的,憨态可掬的模样引得众人莞尔。
晚膳气氛温馨融洽。李侧妃也按例带着弘皙过来请安用膳。弘皙已快十岁,愈发沉默寡言,行礼问安一丝不苟,用餐时也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存在感极低。元锦照例温和地问了他几句功课,便不再多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规矩,是目前对彼此都好的方式。
膳后,孩子们被各自带回。胤礽去书房处理一些紧急的政务文书,元锦则回到内室,靠在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光,开始勾勒那“人力代耕架”的草图。她回忆着前世见过的那些古代农具复原图,试图将记忆中“脚踏水车”或“手摇辘轳”的往复运动,转化为牵引犁铧前进的直线动力。她简化了结构,核心是设想用脚踏板带动一连串连杆和棘轮,将人上下踩踏的力气,“变”成让犁头一步步向前走的拖力。这并非全新发明,更像是将生活中已有的省力法子,挪用到耕田这件事上。
挽月在一旁安静地磨墨,偶尔递上蘸饱墨的笔。看着主子专注的侧脸,挽月心中满是钦佩。她自幼服侍元锦,眼看着主子从刚嫁入毓庆宫时的小心谨慎,到如今愈发从容坚定,不仅将宫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能为太子殿下出谋划策,做这些利国利民的大事。这样的主子,值得她誓死追随。
夜色渐深,胤礽处理完公务回来,见元锦还在灯下写写画画,不由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还在忙?仔细眼睛。”】
元锦放松身体靠进他怀里,将画了一半的草图给他看:【“殿下看看,这个构想是否可行?主要想用脚踏的力气代替部分人力或畜力拖犁。”】
胤礽对器械并非专长,但大概原理还是能看懂,他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看起来颇有巧思。明日可让老四瞧瞧,他于这些实务上眼光极准。若他觉得可行,便可让格物院或匠人们试制。”】
【“嗯。”】元锦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胤礽握住她的手,轻轻替她揉按,低声道:【“今日辛苦你了。以后出宫,务必再多带些护卫。老大今日没讨到便宜,恐不会善罢甘休。”】
【“臣妾晓得。”】元锦将头靠在他肩上,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温存,【“殿下在朝中,也要多加小心。”】
【“孤省得。”】胤礽吻了吻她的发顶,【“对了,你今日说的‘匠作评优’和那利民册,孤已吩咐下去了。四弟那边也递了话,机械司按照你提的点子,新制的黄铜齿轮组磨损已大为减少,简易镟床已能车出误差更小的圆柱件,戴梓那边试制新铳管有了更好的基底。只是,”】他语气微沉,【“四弟也提了,工部那边拨付特种石炭(焦炭)的文书,被老九的人以‘需详核用途’为由暂时压下了,虽不影响大局,但可见他们无孔不入。”】
元锦闻言,若有所思:【“看来,我们不仅要‘做’事,还得学会‘说’事,更要会‘争’事。殿下,关于石炭之事,或可让四弟或我们的人,准备一份简明扼要的陈条,说明此物于提高铁器质量、于火器研发乃至国计民生之紧要,不直接与老九冲突,而是呈报相关衙署主官,甚至……若能寻得恰当时机,在皇阿玛问及时,坦然陈情。技术之争,归根结底也是道理与实利之争。”】
胤礽眼睛一亮,赞许地看着她:【“你想得深远。确实,不能总让他们设关卡,我们也要学会破局,甚至借力打力。此事孤会与四弟斟酌。”】
他吹熄了床头的烛火,在黑暗中轻轻拥住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无限的信任:【“睡吧,今日你也乏了。元锦,不要怕,也不要急。我们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有你在,孤相信,我们一定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窗外月色如水,室内一片安宁。在这深宫之中,阴谋与算计从未停止,但此刻相拥的两人,心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与期盼。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携手同行的战友,共同面对着风雨,也共同播种着希望。前路漫漫,但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