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四阿哥胤禛那边动作很快，“匠作评优”的章程初稿和纺车利民册的样本都已呈送过来。元锦仔细看过，提了几点细节修改意见，主要是将奖励标准定得更清晰易懂，避免被下面的人钻空子或执行走样。至于焦炭（特种石炭）被卡之事，胤礽和胤禛按商定的策略，由胤禛以机械司的名义，向工部正式行文详细说明其于精铁冶炼、器械制造之关键，并抄送了内务府一份，走的是堂皇正大的程序。
这日午后，元锦正在检查内务府新送来的一批用于试验的棉种和麻种样品，何柱儿进来禀报，说四阿哥求见。
【“快请。”】元锦放下手中的种子，心中猜测或许是与机械司或匠作评优有关。
胤禛进来，依旧是那副冷峻寡言的模样，行礼后便直奔主题：【“太子妃娘娘，您之前所绘的那‘人力代耕架’草图，臣弟已让格物院的工匠们看过，又寻了几个老农问询，皆言此物构思甚巧，于小块田地或畜力不足时，确能省力不少。只是，工匠们议了几处结构，觉着若全用硬木与铁件，造价不菲，寻常农户恐难负担。”】
元锦点点头，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四弟所虑极是。我们推广器械，意在利民，若反而加重负担，便是本末倒置。可否在结构上再行简化？比如，这连接杆件，是否可用更常见的坚韧竹材或硬杂木替代部分铁件？核心受力、易磨损处再用铁，如此既能保证效用，又可降低成本。具体的，还需工匠们反复试验，找到最佳平衡。”】
胤禛眼中掠过一丝赞同：【“娘娘思虑周全。臣弟回去便让他们按此思路再议。另外，戴梓那边，用新法炼出的精铁试制了一小截铳管，钻孔打磨后，内壁光滑度远超从前，他已迫不及待想再次试验那‘迅雷铳’了。”】
【“太好了！”】元锦真心为戴梓高兴，【“不过，安全第一。还请四弟务必嘱咐戴先生，试验时需格外谨慎，防护务必周全。”】火器试验的风险，她很清楚。
【“臣弟明白。”】胤禛应下，却又微微蹙眉，【“只是，如今盯着机械司和格物院的眼睛太多。戴梓若再次试验，无论成败，恐怕都会引来新一轮非议。”】
元锦神色也凝重了些：【“四弟所言极是。只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该做的试验必须做，该走的路必须走。或许……可以换个方式？”】她思索着，【“戴先生心急，其情可谅。但我们或可劝他，将‘造出一杆完美的迅雷铳’这个大目标，拆解为‘验证新铳管强度’、‘测试新闭气机构可靠性’、‘评估新击发装置效率’等几个小关卡。每过一关，便记录下详实数据，是成是败，皆有所得。如此，即便最终整合时仍有瑕疵，我们也知病在何处，而非囫囵吞枣，重复试错。这既是爱惜人才、物力，也符合‘格物’需‘致知’的踏实道理。”】
胤禛闻言，深深看了元锦一眼，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钦佩：【“娘娘此法，堪称‘庖丁解牛’，化整为零，步步为营。臣弟受教。如此，既可推进研发，又能减少无谓的口舌之争。”】
正事谈完，胤禛便告退了。元锦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这位未来的雍正帝，如今已是太子最得力的臂助之一，他的务实与高效，在推进这些具体事务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晚膳时，元锦将戴梓进展和与四阿哥的商议说与胤礽听。胤礽也很是高兴：【“四弟办事，孤是放心的。你这‘化整为零’的法子也好。咱们现在，就需要这样一点一滴，扎扎实实地积累。”】他顿了顿，给元锦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炒虾仁，语气转为轻松，【“对了，皇玛嬷今儿还问起你，说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怪想的。你明日若无要紧事，不妨去慈宁宫坐坐。”】
【“是臣妾疏忽了。”】元锦有些愧疚，近日确实忙于宫外诸事，去慈宁宫请安的次数少了些，【“明日一早臣妾便去。”】
翌日，元锦早早起身，梳洗打扮停当，便带着挽月前往慈宁宫。太后见了她，果然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问起她那些“新鲜玩意儿”。元锦便挑了些有趣的，比如新纺车如何让妇人更省力，农具可以如何改良，说得浅显易懂，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你这孩子，心思就是活络。”】太后拍着她的手，慈爱地道，【“虽说有些人爱嚼舌根，但你做的这些事，哀家瞧着是好的。咱们满人的姑奶奶，从前也是骑马射箭、管家理事样样来的，没那么多死规矩。你只管放开手去做，只要是对朝廷、对百姓好的，哀家和你皇阿玛心里都有数。”】
这番话，无疑是给元锦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太后虽不理政，但其态度对康熙和整个后宫的影响不容小觑。
从慈宁宫出来，元锦心情甚好。沿着宫道缓缓往回走，却不想在御花园附近，又“偶遇”了八阿哥胤禩。他似乎刚下朝，正与两个官员模样的人说话，见到元锦，立刻结束了谈话，那两名官员躬身退下。
【“太子妃嫂嫂。”】胤禩脸上挂着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上前见礼。
元锦还礼：【“八弟。”】
【“太子妃嫂嫂这是刚从皇玛嬷那儿出来？”】胤禩语气关切，【“皇玛嬷近来凤体可还安康？弟弟本该常去请安，只是近来公务繁杂，总不得空。”】
【“皇玛嬷凤体康健，精神也很好。”】元锦答道，【“八弟有心了。”】
胤禩点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元锦身后捧着一个锦盒的挽月（里面是太后赏的一些新奇果子），笑道：【“听说嫂嫂近日忙于宫外庄务，还为格物院出了不少好主意，真是辛苦了。弟弟前些日子偶然得了一方上好的徽墨，想着嫂嫂或许用得着，改日让人送到毓庆宫去。”】
这看似好意的“赠墨”，却让元锦心中警铃微作。他这是在暗示他知道她不仅管庄子，还插手了格物院（机械司）的事务吗？
【“八弟客气了。”】元锦神色不变，语气疏淡有礼，【“我不过是在太子殿下身边，帮着打理些琐事罢了。笔墨之事，自有殿下操心，倒是不劳八弟费心了。”】她将一切都推到了胤礽身上。
胤禩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元锦的拒绝：【“太子妃嫂嫂过谦了。谁不知道太子二哥如今推行新政，锐意进取，嫂嫂从旁襄助，功不可没。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这革新之事，千头万绪，有时难免触动些积年的旧例。弟弟也是担心，怕嫂嫂一片赤诚，反被些不相干的人和事牵扯，平白受了委屈。若有需要弟弟出力的地方，嫂嫂尽管开口。”】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既恭维了太子和她，又暗示他们做的事阻力重重，还摆出一副愿意帮忙的姿态。若非元锦深知其为人，恐怕真要以为这是位体贴入微的好弟弟。
【“八弟有心了。”】元锦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有皇阿玛和太子殿下做主，有皇玛嬷疼爱，我并无什么委屈。至于革新之事，但求无愧于心，利国利民罢了。八弟若真有心，不妨多支持太子殿下才是正理。”】
她再次将话题引回胤礽身上，并点明“支持太子”才是兄弟该为之事。胤禩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随即又恢复如常：【“太子妃嫂嫂教训得是。弟弟定当谨记。不耽误嫂嫂了，弟弟告退。”】
看着胤禩离去的背影，元锦轻轻吐了口气。与这位八阿哥打交道，比应付直郡王那种明刀明枪的挑衅更费心神，每一句话都得仔细斟酌。
回到毓庆宫，元锦将御花园“偶遇”八阿哥的事告诉了胤礽。胤礽听后，冷笑一声：【“他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收买人心。送墨？不过是试探和示好罢了，想看看能否从你这里打开缺口，或者离间你我。你不收便对了。”】
【“臣妾省得。”】元锦靠在他身边，【“只是他今日特意提及格物院和庄务，只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颇为关注。”】
【“关注又如何？”】胤礽揽住她，语气坚定，【“我们行的是光明大道，做的是经国正事。他越是关注，越是使绊子，越说明我们做对了，戳到了他们的痛处。元锦，不要怕，有孤在。”】
话虽如此，但接连来自直郡王和八阿哥的“关注”，还是让元锦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头。
几日后，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经四阿哥胤禛递到了毓庆宫：直郡王胤禔向康熙上奏，以“体恤旗丁、整饬庄务”为由，建议加强对京畿各旗属皇庄的稽查与管理，并“举荐”了几名官员负责此事。据悉，在朝议时，八阿哥胤禩虽未明确附议，却委婉提及“旗人生计确乃根本”，九阿哥胤禟则补充了些“开源节流、严防中饱”的门面话。
消息传到时，胤礽正在与元锦商议“匠作评优”细则的定稿。听闻此事，胤礽面色冷凝，将手中的笔搁下：【“他这是见小打小闹不成，想直接釜底抽薪了。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行争权夺利之实！老八、老九在一旁敲边鼓，倒是配合得好。”】
元锦也感到了压力。直郡王这一招，比派个典仪官去捣乱要厉害得多。如果康熙准了，至少在明面上，他们很难直接反对。而且八阿哥和九阿哥的微妙态度，说明此事可能获得了更广泛的支持或默许。
【“殿下，此事需谨慎应对。”】元锦沉思着，【“直郡王所奏，从明面上看，是为了旗人生计，难以直接驳斥。或许……我们也可以在‘如何更好地管理皇庄、惠及旗人’上做文章？”】
胤礽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他提‘整饬’，是着眼于‘管’与‘查’，难免令人生畏。我们何不奏请‘示范’与‘惠导’？”】元锦思路渐渐清晰，【“我们可请旨，于京畿择毓庆宫名下及其他一两个管理得法、新技初显的皇庄，设为‘农工新法示范庄’。将纺车、改良农具之利，如何提升产出、如何惠及庄户，明明白白展示出来。请皇阿玛派员（甚至可包括直郡王所荐之人）观摩查验。此举一来，是以‘立标杆’替代‘泛稽查’，更显积极；二来，是将毓庆宫所为置于阳光之下，任人评说，我们坦然；三来，若皇阿玛认可，这便是‘太子体恤旗丁、锐意兴利’的实绩，而非口舌之争。”】
胤礽听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好一个‘示范引导’！此议甚好！既接了他的招，又化被动为主动，还能借势推广我们之所长。元锦，你又为孤解了一忧！”】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孤这就去斟酌奏折的措辞！此事务必要抢在老大之前，给皇阿玛留下更务实、更利民的印象！”】
胤礽停下脚步，回身深深看向元锦，目光复杂，有激赏，有庆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元锦，若非有你，孤面对这些层出不穷的手段，纵不至于束手，也必是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如今他们已将目光从流言蜚语，直接投到了田庄实务、人事安排上。往后之争，恐怕更涉及钱粮、权位这些要害。你……怕吗？”】
元锦起身，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目光清亮而坚定：【“殿下，从决定站在您身边的那一刻起，臣妾便没想过‘怕’字。他们争的是权位私利，我们争的，是实实在在的国力民心，是孩子们的未来。道既不同，便唯有迎面而上。臣妾或许不懂朝堂纵横术，但深信，只要我们所行之事于国于民有利，只要殿下持身以正，皇阿玛圣目如炬，历史也终会给出公论。臣妾愿与殿下，共担风雨，共享荣光。”】
看着胤礽重新振奋起来的样子，元锦也稍稍松了口气。前路多艰，但他们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以正合，以奇胜，只要他们坚持做对的事，并用对的方法，便总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那一线生机。这场无声的较量，还远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