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解到市电子厂改制更加详细的情况,凌云决定周末去大伯家打探一下口风。
凌云推着自行车,走进了位于市委家属院深处的一栋略显陈旧的单元楼。这里环境清幽,绿树成荫,与外面喧嚣的市井仿佛是两个世界。他手里提着两盒在百货大楼买的、不算特别贵重但也拿得出手的茶叶和点心——这是母亲丁冉再三嘱咐的,去大伯家不能空手。
开门的是伯母黄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云来了,快进来,你大伯和你大哥都在呢。”
屋内陈设简单而整洁,带着一种体制内家庭特有的朴素与规整。沙发是老式的绒布面,茶几上铺着白色的钩花桌布,墙上挂着几张合影和一幅“宁静致远”的书法横幅。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大伯凌军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看报纸,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参考消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了凌云一眼,微微颔首:“来了。” 他穿着灰色的夹克,即使在居家时也保持着一种不苟的仪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带着惯有的审慎。
“大伯。”凌云恭敬地叫了一声,将礼品放在门口的柜子上。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凌军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凌云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从这个近来“名声鹊起”的侄子脸上看出些什么。
这时,一个身材挺拔、戴着黑框眼镜、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从里间走了出来,正是凌云的大表哥凌国,在市政府督查室工作。他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整个人透着一股干练和方正之气。
“小云。”凌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话不多,但眼神清正。
饭菜很快上桌,标准的四菜一汤,味道家常。席间,伯母黄倩关切地问了问凌云毕业的打算,凌军偶尔插一两句,多是“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之类的训诫,气氛不算热络,但也保持着一种程式化的家庭氛围。
饭后,伯母收拾碗筷,三人移步到客厅沙发。凌军端起自己的陶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这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你最近,没怎么在学校?在忙些什么?” 他没有提股市,但话语里的指向性很明显。
凌云知道,这才是今晚的“正题”。他坐直了些,态度恭谨地回答:“大伯,我没瞎混。主要是考察一下市场,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创业方向。”
“创业?”凌军微微挑眉,放下茶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现在国家包分配,是给你们年轻人最好的保障。创业,风险不小,不确定性太大。” 他的话带着长辈的关心,更带着体制内对“不稳定因素”的本能审视。
“我明白大伯的担心。”凌云不卑不亢,“所以我也想做一些调研,找一些……嗯,可能和现有资源结合的点。比如,我最近听说,市里的电子厂,好像经营上遇到了一些困难?”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了引子,目光观察着凌军的反应。
凌军闻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说:“哦?电子厂?市里像这样遇到困难的企业不止一家。改革进入深水区,总要经历阵痛。市里自然有统筹考虑。” 他的话滴水不漏,完全是标准的官方口径,既承认了问题,又没透露任何具体信息,将“市里的考虑”高高挂起,让人无从追问。
凌云心里有些失望,知道从大伯这里很难直接得到有价值的内幕。他正想着如何再旁敲侧击,一旁一直沉默的凌国却突然开口了,他性格直率,不太习惯这种云山雾罩的对话。
“电子厂?督查室上周刚配合审计局盘查过他们的资产和负债。” 凌国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工作汇报般的严谨,“情况很不乐观。账上基本没有流动资金,拖欠职工工资已经超过四个月,粗略估计欠发工资接近八十万。最大的问题是银行债务,主要是工商银行和建设银行的贷款,本金加利息,累计已经超过六百万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设备大多是八十年代初的,老化严重,产品没有市场竞争力。现在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在岗人员不足三分之一,有门路的技术骨干走了不少。” 他说这些的时候,眉头微蹙,显然对这种情况也感到忧虑。
凌云心中一震!六百万债务!四个月工资!这些具体的数字,比他道听途说的要清晰和震撼得多。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凌军瞥了自己儿子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似乎怪他口无遮拦,但并没有出言制止。他重新看向凌云,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语气依旧平稳:“国企的问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理起来,需要耐心,更需要智慧。市里压力也很大。”
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像是在敲打凌云:“不过,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顺利完成学业。资本市场的波动太大,今天可能盆满钵满,明天也可能血本无归。脚踏实地,才是正道。国企改制牵连太多,不适合你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空白纸上好作画,要想做点实事,还是自己从头做比较好。”
凌云不知道大伯如何得知他在股市赚了钱。但是他知道,这是大伯在告诫他,不要因为股市上赚了钱就飘起来,更不要试图去碰电子厂那种棘手的“烂摊子”。
他连忙低下头,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大伯教导的是,我记住了。我就是了解一下,增长点见识,不会乱来的。”
接下来的话题,又被凌军引向了时政和凌云的学习,气氛重新回到了那种略带疏离的家长里短。
从大伯家出来,夜幕已经降临。初春的晚风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凉意。
凌云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寂静的家属院里,脑海中回响着大表哥凌国那句句如铁钉般砸下的数据和事实。
六百万债务……资不抵债……技术骨干流失……
这些冰冷的信息,在他脑中与那片破败的厂区景象迅速重叠。
大伯的态度讳莫如深,但大表哥无意中透露的信息,却价值千金。这让他对电子厂的现状有了更精确的把握,也让他更加确信,这个“烂摊子”内部,确实存在着可供运作的巨大空间——无论是其潜在的土地价值,还是那些可能被低估的技术遗产和熟练工人。
大伯不赞成他来趟这滩浑水,凌云也要好好思量一下该不该参与了,不能只看到收益,还要看得见风险。
凌云不再多想,电子厂的事情,不着急,自己还有的是时间。自己还是要先积累资金,以后自己是从零建厂还是收购市电子厂,都需要不少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