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四月十四日,傍晚。
凌云站在大伯凌军家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棕红色木门。
开门的是伯母,见到凌云,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小云来了?快进来,还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
“伯母,我吃过了,来找大伯谈点事。”凌云笑了笑,换上拖鞋。
客厅里,凌军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晚间新闻,手里夹着一支烟,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到凌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大伯。”凌云走过去,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嗯。”凌军应了一声,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音量,目光落在凌云身上,带着审视,“网咖开业,听说火爆得很,怎么有空跑我这儿来了?”他的消息显然很灵通。
“遇到点事,跟您汇报一下。”凌云坐直了身体,语气郑重。
凌军没说话,只是弹了弹烟灰,示意他继续。
“大伯,我决定接手市电子厂。”凌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新闻主播模糊的声音在背景里低回。伯母端茶过来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担忧地看了凌云一眼,轻轻将茶杯放在他面前,便默默走开了。
凌军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没有立刻表现出反对或者惊讶。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隔着缭绕的青白色烟幕,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上次在家里,我提醒过你,那是个浑水潭。”凌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分量,“欠银行几百万,拖欠工人工资大半年,设备老化,人心涣散……这些,你都清楚?”
“清楚。”凌云点头,“王德贵给我的材料,我看得很仔细。”
“那你更应该知道,这里面牵扯的利益方很多,银行、债权人、几百号安置工人……任何一个处理不好,都是大麻烦。”凌军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劝阻,“市里之前不是没动过改制的心思,找过几家,都谈崩了。为什么?因为算不过来账,看不到盈利的可能,只有无底洞一样的投入。”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接刺向问题的核心:“你网咖生意是做得不错,听说日进斗金。但你那点钱,填电子厂的窟窿,够吗?你想过没有,可能把你之前辛苦赚来的,全都赔进去,血本无归。”
他没有像寻常长辈那样直接否定或情绪化地阻拦,而是冷静地、一层层地剖析利害,将最残酷的现实摊开在凌云面前。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建立在理性和阅历基础上的关切。
凌云迎接着大伯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知道,这是大伯在测试他的决心和成熟度。
“大伯,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凌云的声音很稳,“如果只是从纯粹的商业投资回报率来看,电子厂目前确实是个糟糕的选择。”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但今天下午,在网吧门口,我看到了上百名来应聘保洁岗位的下岗工人。他们中间,有市劳模,有以前的车间主任、技术骨干……为了一个月两三百块的工作,他们几乎要挤破头,对着比他们儿子还小的同学,卑躬屈膝地保证自己‘扫地肯定干净’。”
凌云描述着下午那令人心酸的一幕,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其中一个老师傅,叫马保国,原电子厂的车间主任,他拿着装着市劳模证书的文件袋,差点被人推倒,还在不停地说‘对不住’……还有一个大姐,哭着说孩子等着学费……”
他顿了顿,看向凌军:“大伯,后世书本上只会写‘八百万下岗职工’这样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但我今天看到的,是几百张活生生的、被生活逼到墙角的脸。那不是一个数字,那是几百个家庭的天要塌了。”
凌军静静地听着,夹着烟的手指久久没有动作,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主抓经济工作,下岗潮的压力,他比任何人感受都更深,报表上的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沉甸甸的社会稳定压力。
“所以,”凌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接手电子厂,对我而言,不再仅仅是一笔商业投资。它是一份责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还有技术、还有力气、还愿意干的工人,为了一个保洁岗位抢破头。我的网吧能提供两个岗位,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电子厂,可以!”
他看着凌军,眼神清澈而坚定:“赔钱,我有心理准备。但我相信,只要方法得当,盘活现有的资产和设备,找准产品方向,电子厂未必不能焕发生机。至少,我能先让一部分机器转起来,让一部分工人先拿到工资!”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凌军将快要燃尽的烟蒂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动作缓慢而用力。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这个侄儿。他原本以为凌云只是个有点小聪明、敢于冒险的年轻商人,但此刻,他从凌云身上看到了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超越个人利益的担当,一种对时代阵痛的敏锐感知和主动回应。
这不再是一个需要他耳提面命、为其遮风挡雨的子侄,而是一个开始拥有自己独立意志和社会责任感的后辈。
良久,凌军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想怎么做?”
他没有再问“是否确定”,而是直接进入了“如何操作”的层面。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转变。
凌云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一关,过了。他立刻回答道:“我希望市里能支持,由我的‘星火科技’对市电子厂进行承债式收购。具体的改制方案,我会尽快做出来,包括债务处理、职工安置、产权界定和未来发展规划。”
他需要官方给予他一个合法的身份和操作的平台。
凌军沉吟片刻,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凌云:“改制方案,不是儿戏。你要做的,是一个能让市里领导班子、能让银行、能让几百号工人都能看得懂、并且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方案。这需要非常扎实的调研和严谨的论证。”
“我明白。”凌云郑重点头,“我会聘请专业的会计和律师团队参与,确保方案合法合规,具有可操作性。”
“好。”凌军终于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应允和托付,“你把方案做出来,做得扎实些。拿来给我看。”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拿来给我看”这五个字,已经意味着他愿意在规则之内,为凌云打开一扇门,提供一次机会。
“谢谢大伯!”凌云站起身,发自内心地说道。
凌军摆了摆手,也站起身,走到凌云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沉:“路是你自己选的,就要自己走到底。记住,做企业,尤其是接手这样的老厂子,经济效益和社会稳定,两头都要硬。有什么难处,可以来问我,但具体怎么走,要靠你自己。”
“我记住了,大伯。”凌云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力量。
离开大伯家,夜幕已然降临。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凌云心头的火热。
体制内的道路,由大伯帮他撬开了一丝缝隙。而接下来,如何将那个濒死的庞然大物从泥潭中拉出来,赋予它新的生命,将是他面临的真正考验。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夜色中亮起温暖灯光的小楼,然后转身,大步融入城市的霓虹之中。
他的战场,即将转移到那个沉寂已久的市电子厂。那里,有他需要的产业根基,也有他必须承担起来的,属于这个时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