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四月十四日,下午。
“星空网咖”门口清晨排队的热闹才刚刚散去,另一股截然不同的人潮,却在午后悄然汇聚。
几张从学校借来的旧课桌拼凑成简易的招聘台,上面立着一块手写的纸牌:“招聘:网管2名,前台2名,保洁2名。”
赵卫国和孙鹏坐在桌子后面,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流程,凌云交代了,网管和前台优先考虑懂电脑、形象好的学生兼职,保洁找个手脚麻利的大妈就行。
然而,现实给了他们,也给了刚处理完股市事宜赶回来的凌云,一记沉重的闷棍。
应聘网管和前台的学生三三两两,还算正常。但当“保洁”这个岗位的消息传开后,情况彻底失控。
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将网吧门前的人行道完全堵塞。他们不是充满朝气、好奇张望的学生,而是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或样式陈旧外套的中老年人。男男女女,脸上刻着相似的焦虑、惶恐,以及一丝近乎卑微的期盼。他们手里紧紧攥着薄薄的简历纸,或者干脆就是一张写着姓名、住址和联系电话的纸条。
人数,足有上百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窃窃的私语和焦灼的脚步声。他们的眼神,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写着“保洁2名”的纸牌上,仿佛那不是一个打扫卫生的岗位,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凌云刚走下黄面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呼吸都为之一滞。
后世,他只在冰冷的史料上看过“九十年代中后期国企改革”、“约八百万下岗职工”这样的字眼。数字是抽象的,是宏观叙事下的一个符号。
直到此刻,亲眼看到这上百张写满生存压力的面孔,为了一个月可能只有两三百块的保洁工作,在春寒料峭的午后挤作一团,他才真切地、血肉模糊地感受到了那串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天塌地陷,是一个时代的沉重叹息。
“云哥,你回来了……”赵卫国看到凌云,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挤过来,苦着脸低声道,“这……这人也太多了!都是来应聘保洁的!怎么说都不走!”
孙鹏也凑过来,声音带着不忍:“凌哥,好多都是原来国营厂子的工人,电子厂、纺织厂、机械厂的都有……这……”
凌云沉默地点了点头,迈步走向招聘桌。他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这个看起来是主事人的年轻面孔上。那目光复杂得让他心头沉重——有祈求,有讨好,有怀疑,也有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
“老板,招保洁吗?我啥都能干!”
“同志,我身体好,不怕脏不怕累!”
“领导,看看我的简历吧,我以前是五厂的先进生产者!”
一时间,各种声音涌了过来,带着各地口音,却传递着同样的急切。
凌云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大家安静一下,请排好队,我们一个一个来。”
然而,“排队”在此刻成了一种奢望。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秩序。人群再次向前涌动,几乎要将桌子掀翻。
“我先来的!”
“让我过去!”
就在这混乱中,一幕场景让凌云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穿着旧蓝色工装的老者,因为被后面的人推搡,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能清晰地看到几本红色的荣誉证书和一张泛黄的奖状。他稳住身形,没有抱怨推搡他的人,反而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着招聘桌后的孙鹏连连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小同志,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叫马保国,原来是市电子厂的,我、我当过车间主任,市劳模……我扫地肯定干净,我保证……”
一个曾经的车间主任,市劳模,此刻却在为一个保洁岗位,向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年轻人卑躬屈膝地保证自己“扫地肯定干净”。
凌云感觉喉咙有些发堵。
另一个方向,一个四十多岁、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几乎是挤到了桌子最前面,她声音带着哭腔:“老板,行行好,用我吧!我男人也下岗了,娃还在上初中,等着交学费……我啥苦都能吃,工资少点也行……”
她的话引起了一片共鸣,人群中响起了更多诉苦和哀求的声音。这不是表演,这是被逼到悬崖边的真实呐喊。
赵卫国和孙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两个大小伙子眼圈都有些发红,不知所措地看着凌云。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两个保洁名额,无论给谁,对另外上百人来说都是残酷的。这根本不是招聘,这更像是一场绝望中的撕扯。
他再次抬高声音,用上了所有的力气:“静一静!都听我说!”
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凌云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保洁岗位,只有两个。我知道,这对大家来说,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但是,我今天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星空网咖’提供的,绝不仅仅是两个保洁岗位!”
人群安静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凌云的脑海中,王德贵提供的厚厚那叠市电子厂的资料,与眼前这些“市电子厂”、“五厂”、“纺织厂”工人们的面孔迅速重叠。那些冰冷的资产清单、负债报表,此刻有了具体而微的温度,那是眼前这上百人的饭碗、希望和尊严!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而沉重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那个自称是电子厂前车间主任的马保国身上,也落在了那个为儿子学费发愁的中年妇女身上,朗声说道:
“我知道,很多人以前是国有厂的工人,有技术,有经验,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我们需要的,也不仅仅是扫地的保洁!”
他抬起手,指向身后科技感十足的“星空网咖”,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这家网吧,只是一个开始!我,凌云,在这里郑重宣布——我决定,正式接手市电子厂!”
话音落下,如同平地惊雷!
不仅眼前的下岗工人们惊呆了,连赵卫国、孙鹏也震惊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凌云。
人群陷入了短暂的、极致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接手电子厂?”
“真的假的?老板你说的是市电子厂?”
“电子厂都停产快一年了!欠了好多债啊!”
“老板,你要是真能盘活电子厂,我们……我们给你立长生牌位!”
马保国老人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往前挤了几步,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老……老板,您……您说的是我们电子厂?您真要接手?您没骗我们这些老家伙?”
看着那一双双从绝望中骤然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眼睛,凌云感到肩头沉甸甸的。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豪言壮语,而是目睹了这惨痛一幕后,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也是将他商业版图中“产业根基”部分落下的最关键一子。
“马师傅,各位工友,”凌云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说到做到!电子厂,我接了!不敢说立刻让大家回到从前,但我保证,只要大家还信得过自己这双手,还愿意干,我凌云,就给大家一个重新开工、重新领工资的机会!”
他不再看招聘桌,对赵卫国和孙鹏吩咐道:“卫国,孙鹏,登记所有电子厂下岗工友的姓名、原岗位和联系方式!其他厂的工友,也一并登记!”
说完,他转身,径直走向网吧大门。
身后,是如同潮水般的、带着哭腔的感谢和询问声。马保国老人更是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进网吧,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凌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依旧是那上百张焦急、卑微、最终燃起希望的面孔。
“八百万不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啊......”他低声自语,这个数字此刻重若千钧。
原本,收购电子厂或许只是一个商业布局,为了那些设备、地皮和未来的硬件制造。但现在,它被赋予了完全不同意义。
他睁开眼,目光穿过玻璃门,看向外面那些迟迟不愿散去的身影。
这条路,必须走,而且必须走通。
为了那些等待开工的工人,也为了他自己心中,那份刚刚被彻底点燃的、名为“产业报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