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四月十六日,清晨。
市电子厂那片空旷的水泥地上,比昨日更加人头攒动。几乎所有在册的工人都来了,甚至还包括了不少闻讯赶来的家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焦虑和不安的躁动气息。
厂办小楼的外墙上,并排贴着几张巨大的、用毛笔工整书写的大红纸。那是《市电子厂拖欠工资金额公示明细表》。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拖欠的月份、原工资额、以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关键数字——待岗工资发放金额(按原工资60%计算)。
人群像被磁石吸引般围在公示前,手指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着自己那一行,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
“王建国,欠7个月,原工资285,待岗发171……差不多是这个数。”
“李秀英,欠8个月,原工资243,待岗发145.8,四舍五入146块……”
“唉,能发下来就不错了,六成就六成吧,总比没有强……”
大部分工人在仔细核对后,脸上露出了复杂但基本接受的表情。毕竟,停工这么久,新老板愿意认账并发放大部分欠薪,已经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凭什么只发六成?!”一个炸雷般的怒吼在人群中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议论。
只见那个昨天就曾带头起哄的黑脸汉子韩壮,猛地排开众人,冲到公示榜前,蒲扇般的大手“啪”一声拍在红纸上,震得纸张哗啦作响。他满脸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横飞:
“老子在厂里干了十几年,汗没少流,力没少出!厂子不行了,是你们当官的没本事!凭啥克扣老子的血汗钱?!说好的发欠薪,就得按原数一分不少地发!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他转过身,面向人群,挥舞着手臂,极具煽动性:“工友们!咱们不能当软柿子!这新来的小子就是想赖账!今天他敢发六成,明天就敢发三成!咱们必须团结起来,让他按原数发!不然咱们就不签这个字,不认他这个老板!”
人群一阵骚动。有些人被他说得面露犹豫,觉得似乎有些道理;更多人则皱着眉头,不想惹事。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旧中山装、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斯文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他是原三车间的主任,姓刘。他脸上堆起惯有的和稀泥式的笑容,先是对韩壮说:“韩师傅,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嘛。”然后又转向站在公示榜旁、脸色平静的凌云:
“凌总,您看……韩师傅话糙理不糙,大家确实都不容易,家里都等米下锅呢。这待岗工资按六成发……是不是……唉,能不能再向上头申请申请,给大家多争取一点?哪怕七成、八成也好啊?大家都念您的好!”
他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是在将压力推向凌云,暗示他不够体恤工人,甚至有点道德绑架的意味。
凌云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冷芒。他记得王德贵塞给他的那厚厚一叠材料里,除了财务技术资料,还有一些关于人员“特殊情况”的备注。其中就明确指出,这个韩壮,是刘主任的小舅子,两人仗着有点关系,在厂子停产前最后那段时间,监守自盗,合伙偷运厂里的铜料、电子元件出去卖,行为猖獗,几乎是半公开化的,弄得厂里乌烟瘴气,民怨不小,只是当时厂里管理混乱,无人深究。
他原本打算先稳住大局,再慢慢清理这些蛀虫。没想到,对方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试图利用工人对欠薪的急切心理来裹挟民意,给自己谋利,甚至挑战他的权威。
刘主任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打着“大家都不容易”的苦情牌,韩壮则一副“不答应就闹到底”的蛮横架势,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开始被带动,现场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凌云缓缓抬起手,止住了刘主任的话头。他没有看刘主任,而是目光如刀,直直射向还在叫嚣的韩壮。
“韩壮,”凌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让嘈杂的现场安静了下来,“你说厂子不行,是当官的没本事。这话,有一部分道理。”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凌厉如冰:“但是,厂子的血,又是被谁抽干的?那些在停工前最后几个月,还趁着管理混乱,大肆偷盗厂里铜料、电子元件,中饱私囊的蛀虫,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韩壮和刘主任头上!
两人脸色瞬间煞白,韩壮更是像被掐住了脖子,嚣张气焰戛然而止,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韩壮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吼道,但声音已经明显底气不足。
刘主任也急忙辩解:“凌总!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讲证据的!”
“证据?”凌云冷笑一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轻轻拍了拍,“你去和警察说吧!”
他并没有拿出具体文件示众,但这个动作和话语,已经具备了强大的心理威慑力。台下知情的工人开始窃窃私语,对着韩壮和刘主任指指点点。
“原来是他俩!”
“怪不得那段时间仓库老是少东西!”
“监守自盗,还敢带头闹事?太不是东西了!”
舆论瞬间逆转!
凌云不再给两人狡辩的机会,他直接对跟在身边的、新招聘的行政人员(原厂办一个比较正直的年轻人)吩咐道:“打电话报警。就说这里有人涉嫌侵占、盗窃集体财产,金额巨大,人证物证俱在,请警方立案调查!”
“是,凌总!”年轻人立刻跑向厂办小楼。
韩壮彻底慌了神,想跑,却被几个早就看他不顺眼的老师傅有意无意地堵住了去路。刘主任面如死灰,浑身发抖,嘴里喃喃着:“完了……完了……”
警察来得很快,在简单听取了凌云的情况说明(并查看了他提供的部分材料复印件)后,当场将面如土色、瘫软在地的韩壮和失魂落魄的刘主任铐上,带离了厂区。
整个过程,凌云面无表情,眼神冷峻。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厂区空地,此刻鸦雀无声。所有工人都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幕震慑住了。他们看着那个年轻的新老板,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
凌云缓缓走到空地中央,目光扫过全场。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工友们,我凌云说话算话。该给大家的,一分不会少!拖欠的工资,按公示的六成发放,这是基于现实情况和法规的公平方案,我会兑现!”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撞击:
“但是,谁要是想把厂子当成可以随意啃食的肥肉,想把大家的共同利益揣进自己腰包,还想煽动闹事,破坏生产秩序……韩壮和刘明,就是下场!”
“我接手电子厂,是要带着大家堂堂正正挣钱,过好日子!不是来养蛀虫,更不是来搞妥协和稀泥的!”
“现在,愿意核对签字,愿意跟我凌云、跟星火科技签合同,一起把厂子搞好的,留下来!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绝不为难!”
人群寂静了片刻。
突然,马保国老师傅第一个走到公示榜前的登记桌,拿起笔,在自己名字后面工工整整地签下了名字,按下了红手印。
“我老马,信凌总!跟着凌总干!”
有了带头的,如同堤坝决口,工人们纷纷涌上前,井然有序地开始排队、核对、签字、按手印。再没有人质疑那“六成”的公道,再没有人敢有丝毫胡搅蛮缠的念头。
凌云站在一旁,看着这秩序井然的场面,心中毫无波澜。
他想起大伯凌军那句看似随意,却饱含深意的提点——“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
此刻,他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重量。
对几百名渴望复工的工人,他许以工作和薪酬,这是菩萨心肠。
对少数蛀虫和害群之马,他毫不犹豫,施以雷霆手段,直接送进监狱,肃清环境。
没有后者,前者的承诺根本无法保障,甚至会成为被裹挟的弱点。
管理一个企业,尤其是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仁慈,必须建立在足够强大的力量和铁一般的手腕之上。
他抬头,看向电子厂那高耸却破败的厂房。他知道,通往复兴的第一步,那最顽固的、盘踞在人心中的障碍,已经被他今天这毫不留情的一击,彻底扫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