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情感的洪流并非粗暴的冲击,而是温柔的、无孔不入的渗透。
就像冬夜里悄然覆盖大地的暖雪,等你察觉时,刺骨的寒冷早已被驱散,只剩下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柔软与安宁。
林晚感觉自己像是在无尽的下坠中突然落在了蓬松的云朵里。
刺鼻的硫磺和甜腻花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阳光烘烤过的棉布味道,混合着厨房里飘来的、暖暖的食物香气。
耳边不再是疗养院死寂中的滴水声,而是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的遥远声响,还有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响动。
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米色的、触感极其柔软的绒毯。
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一个布置得温馨而舒适的小客厅,不大,但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家”的气息——摆着绿植的窗台,书架上半旧的书,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
这是……哪里?
“晚晚?醒啦?”一个温和的、带着笑意的男声从厨房门口传来。
林晚猛地转头。一个男人端着一个小瓷碗走了出来。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身材挺拔,面容……
林晚一时有些恍惚,他的五官似乎并不特别鲜明,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无比舒服、无比安心感觉。他的眼神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关切,正含笑看着她。
“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你。熬了点冰糖雪梨,最近天气干,润润肺。”男人很自然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将瓷碗递给她。他的动作熟稔亲昵,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
林晚下意识地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她低头看着碗里清澈的汤水和雪白的梨块,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这是哪里?这个男人……
“怎么了?睡迷糊了?”男人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颊边有些凌乱的发丝,指尖温暖干燥,“我是阿晨啊。林晚,这里是我们的家。”
阿晨?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一些模糊的、温暖的“记忆”碎片涌了上来。他们似乎相识已久,相爱已久,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没有监狱的阴冷,没有养父母的刻薄,没有永无止境的追杀和诡异……只有日复一日的、被阳光填满的寻常日子。
理智像一根细丝,在她脑海深处发出微弱的警告。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顾夜宸呢?苏棠呢?那座雪山,那个小镇,那个疗养院……
“脸色还是不太好,”阿晨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动作亲昵自然,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皮肤,“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别怕,都是假的,我在这儿呢。”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那根名为理智的细丝,在这极致的温柔包裹下,似乎变得更细、更脆弱了。
接下来的几天(或许是几天?幻境中的时间流逝变得模糊),林晚过着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阿晨完美得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记得她所有不经意间提起的喜好,会在她皱眉时立刻察觉到她的情绪,会笨拙又认真地学着做她随口夸过的一道菜,会在夜里紧紧抱着她,用沉稳的心跳声驱散她偶尔莫名涌起的不安。
他填补了她生命中所有关于“爱”与“归属”的空白。那些来自原生家庭的冰冷,来自冤狱的绝望,来自被迫成长的孤独……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房子里,仿佛都被一点点熨烫平整。
他会陪她在阳台看日落,絮絮叨叨地说着邻居家的趣事,计划着下一次假期的旅行。他会把她冰凉的手脚捂在自己怀里,笑着说她是“小火炉的反面”。
他甚至……弄来了一些旧的课本和书籍,温柔地鼓励她:“晚晚,想读书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我陪你。”
这些细节,琐碎,平常,却像最精准的箭矢,一支支射中她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这是她潜意识里最深切的渴望,是她蜷缩在监狱杂物间时,连幻想都不敢如此具体的奢望。
但总有那么一些瞬间,完美的画卷会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比如,她试图回忆和阿晨是如何相识的,记忆却总是一片温暖的模糊,只有一些“一见如故”、“自然而然”的概括性词语。
比如,阿晨从不离开这个家,也从不让她独自出门,理由是“外面世界复杂,我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而每次她稍有疑虑,他眼中就会掠过一丝受伤,让她立刻心生愧疚,不再追问。
比如,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阿晨并没有睡,只是静静地在黑暗中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不再是白日的温柔,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的满足。
那一刻,她心底猛地一寒,但第二天醒来,阿晨依旧是那个无微不至的完美伴侣,让她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一个噩梦。
最让她不安的是苏棠和顾夜宸。他们的面容在她的记忆里开始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毛玻璃。有时她拼命去想,脑海中却只有阿晨温柔的笑脸。
“顾夜宸……”她有一次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正在给她削苹果的阿晨动作一顿,水果刀在指节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但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凑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晚晚,看着我。我就在这里。只有我。永远都在。”
那甜腻的气息,仿佛带着某种麻醉效力,让她的大脑再次变得昏沉,那些挣扎和疑虑,再次被潮水般的温情淹没。
她开始主动回避那些“不和谐”的念头。真实的痛苦太过尖锐,而这虚幻的甜蜜如此醉人。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明知这雨水可能有问题,却依旧贪婪地汲取每一滴。
沉溺。
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下沉,沉入这片由对方精心编织的、温暖的沼泽。身体的力气好像在慢慢流失,连思考都变成了一种负担。就这样……好像也不错?
至少,在这里,她是被爱着的,是安全的。
现实世界,废弃疗养院的温热房间内。
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
林晚依旧保持着伸手向前的姿势,站在原地,双眼紧闭,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凝重挣扎,逐渐变得平和,甚至……嘴角开始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其不正常、沉浸在极致幸福中的微笑。
但那微笑,看在顾夜宸和苏棠眼里,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令人心悸。
她的脸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不是失血的苍白,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慢慢抽空活力的灰白。呼吸也变得极其轻浅缓慢,胸口的起伏微乎其微。
“晚晚姐!晚晚姐你醒醒!”苏棠急得绕着林晚不停打转,小手试图去拉林晚的手,却直接穿透了过去。她能“看”到,那些粉红色的能量丝线,正以前所未有的密度缠绕着林晚,几乎将她裹成了一个茧,而林晚自身的灵魂光晕,正在被那甜腻的粉红色快速侵蚀、覆盖。
“林晚!”顾夜宸试图上前摇晃她,手指刚触碰到她的肩膀,就感到一股强大而粘稠的排斥力,同时,林晚身体微微一顿,脸上那幸福的微笑瞬间消失,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在抗拒外界的打扰。
顾夜宸立刻缩回手,不敢再轻易触碰。他紧握着祖传玉佩,那玉佩滚烫,散发出的清凉气息试图驱散靠近林晚的甜腻能量,但效果甚微,如同杯水车薪。
“她的心跳……在变慢。”顾夜宸侧耳贴近林晚的心口,脸色难看至极。那心跳声微弱而迟缓,就像……就像要渐渐停止跳动。
林晚脸上的幸福微笑又恢复了,甚至更加深了,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安宁。仿佛在幻境中,她已经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再也不愿醒来。
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正在模糊。
生的气息正在从这具身体里流逝。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永恒甜蜜中的……死寂。
“怎么办……顾哥哥,怎么办啊!”苏棠的哭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绝望,“晚晚姐……她好像……不想回来了!”
顾夜宸看着林晚脸上那刺眼的幸福笑容,又看了看池水中依旧在微微搏动、仿佛胜利在望的粉色巨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他意识到,最可怕的不是林晚在对抗中失败,而是她……主动放弃了抵抗。
她正在被那虚幻的“完美爱情”,温柔地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