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的SUV停在了距离乌临镇十几公里外的一处简陋休息站。
林晚穿着一件沾了点机油的冲锋衣,头发随意扎着,脖子上挂着个看起来挺专业的二手单反,扮演那个为了出片不怕吃苦的摄影师。
顾夜宸则是一身休闲装,背着个旧帆布包,鼻梁上架了副平光镜,遮住了几分锐气,添了点文弱,像个来找灵感的落魄作家。
这鬼天气,像是专门跟他们作对。越靠近乌临镇,天色越发阴沉得厉害。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像是吸饱了水的烂棉絮,沉沉地压在水墨画似的远山和浑浊的水面上空,空气湿冷黏腻,呼吸间都带着一股河底淤泥的土腥味。
“这破地方信号怎么这么差?”林晚摆弄着手机,眉头微蹙。刚才还有一格若有若无的信号,现在直接打了个叉。
导航软件更是彻底抽风,屏幕上的箭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会儿把他们定位在河里,一会儿又飘到了山上。
顾夜宸没说话,拿出自己的特制终端,手指快速滑动。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不对劲。”
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出发前下载的、关于乌临镇的加密档案,有一部分……被篡改了。”
“什么意思?”
“一些关键的历史记载、失踪人口的详细卷宗,还有几张早期勘探队拍下的疑似‘异常区域’的照片,要么变成了乱码,要么直接被替换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旅游宣传照和语焉不详的民间传说。”
他指着屏幕上几张模糊不清、构图扭曲的照片,那上面的古建筑看起来歪歪扭扭,像是随时会融化在水里。“像是……有东西不希望我们了解太多。”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人力能在短时间内做到的,尤其是在这种信号时断时续的地方。有种无形的、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休息站只有个卖水和泡面的小摊,摊主是个眼神浑浊的老头,对他们的问话爱答不理。
两人没法子,只好按照原计划,找到约定的河边,换乘一种当地特有的、马达声突突作响的老旧电瓶船进镇。
撑船的是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船夫,沉默得像块河底的石头。
直到顾夜宸把钱递过去,他才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最近外乡人来得多,掉进水里的、迷路的……也多。晚上没事,别乱跑,特别是——”
他顿了顿,强调似的,“别信网上那些胡话。”
船开了,马达声在狭窄的水道里显得格外吵闹。
两岸是密密麻麻、斑驳褪色的明清老建筑,白墙黑瓦,不少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青色的砖块。
几乎每家每户都挂着红灯笼,只是那红色在铅灰色天幕下,非但没添喜庆,反而像一双双熬红了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河水是浑浊的绿,水面上漂着些烂树叶和不明所以的白色泡沫,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水腥混合着什么东西缓慢腐烂的酸味儿。
林晚不动声色地开启了灵视。
视线所及,一些老宅紧闭的雕花木窗后面,似乎有极其模糊的、颜色深暗的人影轮廓一闪而过,像是在窥视。
但当她凝神仔细看去时,那里又空荡荡的,只有积年的灰尘在微弱的光线里浮动。
苏棠化成的淡薄虚影紧紧挨着林晚,小手抓着她的衣角,小脸煞白,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晚晚姐,这里……好多‘声音’,乱七八糟的……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互相骗人……他们的‘颜色’也花里胡哨的,变来变去,我看不清……”
她显得很不安,这种混乱嘈杂的灵魂“声音”,显然让她非常难受。
他们预订的“临水居”客栈,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层木结构老宅改造的,门口挂着两个格外大的红灯笼。
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笑出来了,但那双眼睛,却时不时闪过一丝精明的打量。
“哎哟,可算等到你们了!这天气不好,路不好走吧?房间都给你们收拾好了,最好的观景房!”
老板娘一边引他们进去,一边嘴巴不停,“我们乌临镇啊,别看地方小,灵验的地方可多了!西头那个百年石桥,对着桥洞许愿,可灵了!还有啊,晚上放河灯,把心愿写在灯上,@一下‘网中仙’,说不定就能实现哦!”她说着,还神秘地挤了挤眼。
“网中仙?”顾夜宸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对啊!网上现在可火了!都说我们这儿有神仙,心诚则灵嘛!”
老板娘打着哈哈,把他们带到二楼临河的一个房间,“二位先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老板娘走后,顾夜宸习惯性地开始检查房间。
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床,桌椅,临河的窗户……他蹲下身,看向床底。床底有些积灰,角落里,似乎有个东西反了一下光。
他伸手够出来,是一个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成蛛网状,沾满了灰尘,按什么键都没反应,显然被遗弃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顾夜宸没说话,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连接着细线的特制设备,小心翼翼地拆开那破手机的后盖,将线头接在内部存储芯片的特定触点上。
终端屏幕亮起,数据流快速滚动。大部分文件都损坏了,但在一个标记为“录音”的文件夹里,找到了最后一段保存下来的音频文件。
他点开播放。
起初是滋滋的电流噪音,然后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喘着粗气,背景音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远处喧哗,又像是在哭喊: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都是假的!别信!照片是p的,视频是剪辑的!根本没有仙!那是……那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几乎是在嘶喊:
“那是……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惨叫之后,录音被某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噪音覆盖,紧接着,便只剩下永无止境般的滋滋电流声,再无其他。
房间里一片死寂。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与此同时,林晚一直站在那扇雕花木窗前,看着窗外。
夜色像墨汁一样浸染了古镇,河面上,开始三三两两地亮起幽弱的河灯光晕,星星点点,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着水波扭曲、晃动,变幻出各种模糊不清的形状,像一张张嘲弄的人脸。
她感到体内一直沉寂的“畏”,那冰冷的核心,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弥漫在空气中、由无数谎言、虚妄与扭曲的愿望交织而成的力量,轻轻拨动了一下。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探入了深水。
古镇的第一夜,悄然降临。
河灯倒映在水中的扭曲光晕,与岸边老宅窗口透出的、红得有些不正常的灯笼光芒交织在一起,在水汽氤氲的空气中模糊了界限。
林晚知道,这座被千年水流与现代网络信号共同缠绕、浸透的古老迷宫,已经张开了它无形的口。
一场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更诡谲、更考验人心、更真假难辨的全新试炼,已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而他们,已然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