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退烧后的舒爽,而是一种失温的冰冷,带着一层黏腻的冷汗。休克。败血性休克。
许念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细菌已经攻破了防线,进入血液,在他的身体里肆虐。高烧只是表象,是身体在激烈抵抗。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放弃抵抗,血压急剧下降,循环系统正在崩溃。
这是死亡的前兆。
“连长!”许念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快!把所有人的水壶都拿过来!放盐!放糖!快!”
警卫连长被她吓了一跳,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不敢多问,立刻吼着让战士们行动。
“盐和糖?”连长有些发蒙,“许大夫,这是干什么?”
“他的血快流不动了,身体里的水不够了!我要给他灌水!”许念一边解释,一边死死按住周牧远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脉搏。
太弱了,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蛛丝。
战士们手忙脚乱地在水壶里倒盐和糖,搅得叮当乱响。一个战士端着调好的水跑过来:“许大夫,够咸吗?够甜吗?”
许念用手指蘸了一下尝了尝,那味道齁得她直皱眉。“差不多了,就这样!”
她扶起周牧远半昏迷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这个姿势让她能更好地控制他的头部。
“周牧远,听得到吗?咽下去!把水咽下去!”她用勺子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
温热的盐糖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大半,只有很少一部分被他无意识地吞咽下去。
“不行,太慢了!”许念急得满头是汗。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战士背包上的备用细胶皮管上。那是用来导油或者导水的。
“那个管子!拿过来!用开水烫!”她喊道。
战士赶紧把管子递过来。许念在滚水里烫了半天,又用酒精反复擦拭。
“连长,你和张三,帮我把他按住了,撬开他的嘴。”
警卫连长和张三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依言照做。
许念深吸一口气,左手托着周牧远的下巴,右手拿着那根简陋的胶皮管,凭着感觉和解剖学知识,小心翼翼地从他的鼻腔里往里插。
“许大夫,你这是……”张三看得眼皮直跳。
“闭嘴!别影响我!”许念全神贯注。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操作,没有喉镜,全凭手感。插错了,进入气管,水灌进去,人当场就没了。她的手心全是汗,感觉那根管子在她手里滑腻腻的。
周牧远在昏迷中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开始挣扎。
“按紧他!”
许念感觉到管子通过了一个关键的节点,进入了食道。她把管子的另一头放进水里,没有气泡冒出。
成功了。
她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把水壶举高!”
一个战士立刻把水壶举了起来,利用高度差,盐糖水顺着胶皮管,缓缓地流进了周牧远的胃里。
有了这条生命通道,许念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但她知道,这只是在续命,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她站起身,看着医药箱里那一点点可怜的消炎草药粉末。杯水车薪。
“张三,”她转身,目光在黑暗的山林里扫过,“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种开黄色小花,叶子像锯齿一样的植物?”
张三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好像在翻过前面那个山坳的时候,路边看到过一片。那是什么?”
“黄连和蒲公英,都是清热解毒的好东西。”许念的眼睛亮了,“你记不记得具体位置?”
“天太黑了,我……我不敢保证能找到。”张三有些没底气。
“必须找到!”许念斩钉截铁,“连长,分出两个人,点上火把,跟张三一起去!有多少,采多少!快去!”
“可是许大夫,这太危险了!山里晚上有野兽!”警卫连长急了。
“周牧远现在的情况,比野兽更危险!”许念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反驳,“他是你们的营长,你们是想看着他死,还是去冒一次险?”
这句话堵得警卫连长哑口无言。他一咬牙:“二班长,你带上枪!跟张三去!注意安全!”
三道火把的光亮,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山林里。
山坳里再次陷入一种焦灼的等待。许念守在周牧远身边,一边控制着输液的速度,一边用最后的酒精给他擦拭身体。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许念的心上割一刀。她不停地摸周牧远的额头,检查他的脉搏。那脉搏依旧微弱,身体依旧冰冷。
她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太自大了?以为自己带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就能逆天改命。如果她当时选择更稳妥的办法,直接向后方求援,等待大部队,或许周牧远会被截肢,但至少能活下来。
现在,因为她一个疯狂的决定,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这个认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看着周牧远苍白如纸的脸,那个总是用霸道又笨拙的方式把她圈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男人,此刻像个易碎的娃娃,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逝。
她心里堵得发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
“喂,周牧远…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地小声说,“我还没跟你算完账呢。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败坏我名声,强行把我跟你绑在一起,我还没骂够呢。你想就这么一了百了,门儿都没有!”
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周牧远冰冷的脸颊上。
“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死,我……我就跟政委说,你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他,让他撤了你的职,把你从英雄谱上划掉!”
她语无伦次地威胁着,像个吵架吵输了却不肯认输的孩子。
就在这时,远处山林里传来了呼喊声。
“找到了!许大夫!我们找到了!”
是张三他们回来了!
许念猛地抬头,擦掉眼泪。她看到三道火光正飞快地向这边移动。
战士们背着几大捆刚采回来的植物,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
“许大夫,你看是这些吗?”
许念抓过一把,凑到火光下,用力一闻,那股熟悉的苦味让她精神一振。
“是它们!快!找块干净的石头,把它们全都砸烂,砸成泥!”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一时间,山坳里响起了“砰砰砰”的砸草声。
许念把砸好的草药泥,一部分用纱布包起来,敷在周牧远的手术伤口周围。另一部分,她兑上一点热水,搅成一锅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
她看着那锅药汁,又看了看从周牧远鼻子里通向胃里的管子,一咬牙。
“灌!”
苦涩的药汁顺着管子,一点点流进周牧远的身体里。这是她最后的赌注。用最原始,最大剂量的方式,冲击他体内的炎症。
做完这一切,许念彻底虚脱了。她靠在石头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看着火光下周牧远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默默祈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
一声悠长的马嘶,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是救援队!救援队来了!”一个放哨的警卫员兴奋地大喊。
许念费力地抬起头,只见山坡上,出现了一支由几十人组成的队伍,领头的是骑在马上的李政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大医药箱、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得救了。
许念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断了。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好像感觉到,自己那只一直被周牧远握着的手,被他反过来,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