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外科的晨会上,气氛有些微妙。
王振山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前面,听着值班医生汇报情况。当听到那个脾破裂的战士“生命体征平稳,引流量减少,神志清楚,已经能少量进食”时,他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昨晚亲自去看了病人好几次,许念写的术后医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那份医嘱,详细到了每小时的尿量记录、抗生素的给药时间和剂量调整、以及鼓励病人在床上早期活动的具体方法。每一条都精准、老练,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医生能写出来的。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丁一鸣和许念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丁一鸣满面春风,跟相熟的医生们打着招呼。许念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王振山看见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主持会议。但他没法再像昨天那样,把她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卫生员。她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晨会结束,丁一鸣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一件事。
“同志们,利用今天上午的时间,我们占用一下会议室。请许念同志,为我们外科,乃至全院的医护人员,开一个关于‘新型缝合技术’的交流学习会。”丁一鸣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王振山身上,“王主任,你们外科是技术重点科室,你带头,组织一下。所有没手术安排的医生护士,都必须参加!”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议论纷纷。让一个刚来一天的“卫生员”给大家上课?还是给王主任领衔的外科上课?这简直是把王振山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所有人都偷偷地瞥向王振山,想看他如何反应。
王振山脸色铁青,拳头在桌子下面攥得紧紧的。丁一鸣这是阳谋,他打着“技术交流”的旗号,用“上级命令”的方式,把他架在火上烤。他要是反对,就是思想僵化,不接受新技术。他要是同意,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如一个黄毛丫头。
“丁副处长说得对,新技术是该学习。”王振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看着许念,眼神锐利,“不过,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们外科,讲究的是手上的真功夫。希望许念同志的演示,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开开眼界。”
他把“老家伙”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许念站起身,平静地回答:“王主任说的是,医学是实践科学。我只是分享一些个人的心得,谈不上上课,希望能和各位前辈共同探讨,一起进步。”
她的态度谦虚,却不卑微,软中带硬,把王振山丢过来的话,又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上午九点,师医院的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不仅是外科,连内科、五官科,甚至妇产科的医生护士都来了不少。大家都想亲眼看看,这个能让丁副处长力捧、让王主任吃瘪的传奇女卫生员,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
许念站在讲台上,面前摆着一块带着皮的猪后腿,旁边是手术器械盘。她没有准备讲稿,只是平静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王振山抱着胳膊,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像个等着挑错的考官。
“今天我主要想和大家交流两种缝合方法,一种是皮内连续缝合,另一种是减张缝合。”许念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清晰而稳定。
她拿起持针器和镊子,开始在猪皮上操作。
“传统的皮肤缝合,我们通常采用间断缝合。这种方法的优点是操作简单,但缺点也很明显。针眼多,创伤大,缝线作为异物,容易引起组织反应,术后拆线痛苦,而且愈合后会留下蜈蚣一样的疤痕……”
她一边说,一边演示。她的手稳定得不像话,缝合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她演示了皮内连续缝合,一根线从头到尾,在皮下穿行,皮肤表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线头。缝合完毕,她轻轻一拉,创口完美地对合在一起,表面看不到任何针脚。
“我的天……”台下有年轻医生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惊呼。
“这……这缝完了跟没缝一样啊!拆线的时候,只要把线头一抽就行了?”
“这要是用在脸上,那不是都不会留疤了?”
王振山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也被镇住了。这种缝合技术,他只在国外的医学杂志上见过图片,但从未想过,有人能亲手做出来,而且做得如此流畅完美。这不光是技巧的问题,这背后是对皮肤层次、张力分布的深刻理解!
接着,许念又演示了针对张力较大伤口的几种减张缝合技巧。她的讲解,深入浅出,从解剖学原理到力学分析,再到临床应用,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她不仅仅是在演示一个“手艺”,她是在传授一整套现代外科的缝合理念。
演示结束,台下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是发自内心的,是对技术的纯粹敬佩。
丁一鸣笑得合不拢嘴,带头鼓掌。
到了提问环节,一个内科的主治医生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镜,带着审慎的口吻问道:“许念同志,你这个皮内缝合技术,看起来确实很美观。但它对操作者的要求太高,而且耗时也比传统缝合要长。在战时,伤员成批送下来,我们追求的是速度,是效率。你这个技术,是不是有点……华而不实?”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
王振山嘴角微微上翘,他也很想知道许念会怎么回答。
许念没有立刻反驳,她看着那位医生,认真地问:“这位同志,我想请问,我们救治伤员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医生愣了一下,回答:“当然是挽救生命,恢复健康,让他们重返战场。”
“说得对。”许念点头,“那么,一个因为缝合粗糙导致严重疤痕挛缩,关节活动受限的战士,能算完全恢复健康吗?一个因为创口感染而迟迟不能愈合的战士,能尽快重返战场吗?”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速度和效率固然重要,但医疗的质量同样重要!我的缝合技术,熟练之后,并不会比传统方法慢多少。但它能最大程度减少组织损伤,降低感染率,促进愈合,减少并发症。从长远来看,这才是真正的效率!我们不能因为追求眼前的快,而给战士留下一辈子的痛苦和隐患!”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那个提问的医生,脸涨得通红,坐了下去。
许念环视全场,再次开口:“空口争论没有意义。我建议,由丁副处长和王主任牵头,我们可以在院内设立一个对照研究组。选取一批适应症相同的病人,随机分成两组,一组采用传统缝合,一组采用我的方法。我们用数据说话,对比两组病人的愈合时间、感染率、疤痕情况以及病人满意度。科学,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对照研究组?”
“用数据说话?”
这些词,对在场的大部分医生来说,都太过新潮了。他们习惯了凭经验办事,跟着老师傅学。像这样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来验证一种医疗技术,简直是闻所未闻。
王振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表情。他是个经验主义者,但他骨子里也尊重科学。许念提出的这个方法,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以不喜欢许念这个人,但他无法拒绝这种探寻真理的方式。
丁一鸣更是兴奋地一拍桌子:“好!这个提议非常好!就这么办!老王,你牵头,许念同志负责具体技术指导,把这个对照组给我搞起来!要人给人,要物给物!我要让这个‘许氏缝合法’,成为我们师医院的一张名片!”
会议室里,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这一次,连王振山也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他看着讲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年轻姑娘,心里五味杂陈。他意识到,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变量,已经闯进了他的世界。这条被丁一鸣放进来的“鲶鱼”,不仅搅动了外科这一池水,她还要改变整个池子的生态规则。
下午,许念刚回到宿舍,邮递员就送来了一封电报。
电报纸很薄,上面的字是打印出来的,带着军队特有的简练和冰冷。
“已抵一团。安好。勿念。水要喝。等我信。”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短短十五个字。
但许念看着那句“水要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拙劣的暗号,这霸道的关心,除了周牧远,还能有谁。
她把电报纸小心地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心里某个角落,被这十五个字填得满满当当。她拿起桌上的军用水壶,又喝了一口。
嗯,今天的水,好像比昨天更甜了。
她已经开始期待他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