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鸣的执行力很强。第二天一早,“新型缝合技术临床对照研究组”的牌子,就在外科办公室挂了起来。虽然只是个临时小组,但丁一鸣亲自任命许念为技术组长,并给她配了两名助手——李胜利,以及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护士长,吴秀兰。
李胜利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他现在看许念的眼神,已经不是崇拜了,那简直是狂热的信徒见到了自己的神只。他抱着个崭新的笔记本,跟在许念身后,恨不得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许老师,我们今天从什么病例开始?”李胜利的称呼都改了。
许念看了看今天的手术安排表,指着其中一个说:“就这个吧,腹股沟疝修补术。切口不大,部位平坦,张力适中,很适合作为我们第一例教学手术。”
“好嘞!”
上午十点,病人被推进手术室。主刀医生是外科的一名高年资主治,但他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完成疝修补,最后的关腹缝合,则交给许念的“教学小组”。
王振山没有进手术室,他站在参观窗外,抱着胳膊,冷眼旁观。他倒要看看,许念教出来的兵,能有多大长进。
手术室内,当主刀医生完成修补,准备缝合时,许念带着李胜利和吴护士长走了上去。
“李胜利,你来。”许念平静地说。
李胜利的手抖了一下,他没想到第一台手术,许老师就让他亲自上手。他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参观窗外的王主任,感觉压力山大。
“别看别人,看你的手,看创口。”许念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安定的力量,“记住我昨天说的,持针器的握法,手腕发力,而不是手指。把缝针想象成你手指的延伸。”
李胜利深吸一口气,拿起持针器。
第一针下去,还算顺利。但缝到第二针,因为紧张,角度稍微偏了一点,带起的皮层厚薄不均。
“停。”许念开口,“看见了吗?你这一针进针点太浅,出针点又太深,拉紧之后,皮缘会对不齐,会产生‘猫耳朵’。拆掉,重来。”
她的要求极其严格,近乎苛刻。
李胜利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拆掉缝线,重新调整角度。这一次,他更加小心,但速度慢得像蜗牛。
“太慢了。”许念又说,“我们追求完美,但不是浪费时间。你的动作要连贯,左手的镊子不是摆设,要配合右手,辅助展平皮肤,引导针尖的方向。再来。”
一遍,两遍,三遍……
李胜利感觉自己像个刚学走路的婴儿,被许念牵着,一步一步地纠正着姿势。他以前觉得自己的缝合技术在同龄人里算不错的,又快又整齐。可今天在许念的标准下,他才发现自己过去那些操作,简直粗糙得不堪入目。
“不要用蛮力去拉线,你要去感受组织的张力。”许念一边指导,一边解释,“缝合的本质不是把两块肉硬生生捆在一起,而是引导它们,在最舒适、最没有张力的状态下,自然地愈合。你要尊重你手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束肌肉。”
“尊重组织……”李胜利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参观窗外,王振山一开始还带着挑剔的眼神,慢慢地,他的表情变得专注起来。他不是在看李胜利那笨拙的操作,而是在听许念的那些话。
“尊重组织”,这个理念,他当然懂。但像许念这样,把它贯彻到缝合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上升到一种哲学的程度,他自问也做不到。他更像一个高明的工匠,而许念,像一个艺术家。
半个小时后,在许念的指导下,李胜利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缝合。虽然过程艰难,但结果是喜人的。那道七八厘米的切口,被缝合成一条纤细的红线,平整、美观。
李胜利看着自己的“作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这半小时,比他自己主刀一台大手术还要累。
许念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还行,勉强及格。回去拿猪皮再练一百遍。”
“是!许老师!”李胜利大声应道,语气里充满了干劲。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被紧急推开,一个内科的医生探进头来,满脸焦急:“王主任在吗?快!有个急会诊!16床的病人情况突然不对了!”
王振山推开参观室的门就冲了过去:“怎么回事?”
“病人是三天前因为肠梗阻入院的,保守治疗效果一直不好。今天早上开始腹痛加剧,全腹板状腹,高烧39度5,现在血压都开始掉了!”内科医生语速飞快。
王振山的脸色一沉,这是典型的绞窄性肠梗阻、并急性腹膜炎的征兆。他一边往病房跑,一边回头对身后的医生吼道:“快!准备急诊手术!晚一分钟,人都没了!”
许念也跟了过去。她听到“肠梗阻”、“保守治疗”、“板状腹”这几个关键词,心里就咯噔一下。
病房里,病人蜷缩在床上,面色灰败,呼吸急促,腹部高高隆起,像一面绷紧的鼓。王振山冲上去,伸手一按病人的腹部,病人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典型的板状腹!肠穿孔了!”王振山迅速做出判断,“没时间了,马上送手术室!”
“等等!”许念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她。在这个争分夺秒的节骨眼上,她居然喊停?
王振山猛地回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许念!你又想干什么?现在是救命的时候,不是你标新立异的时候!”
“王主任,你再仔细看看病人。”许念没有被他的怒火吓到,她走到病床另一边,指着病人的腿,“你们看他的小腿和脚踝。”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病人的双侧小腿皮肤上,有一些暗红色的、大小不一的斑块,脚踝处还有轻微的浮肿。
“这……这是什么?”李胜利不解地问。
“肠梗阻的病人,长期卧床,可能会有下肢循环不好的问题,这不奇怪。”另一个外科医生说。
“不。”许念摇头,她的表情异常严肃,“这不是普通的循环问题。你们再看他的口腔黏膜。”她用压舌板轻轻撑开病人的嘴,只见他的牙龈红肿,还有轻微的出血点。
“下肢皮疹,牙龈出血,腹痛如绞,高热……”许念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王振山,“王主任,这不像是普通的绞窄性肠梗阻。它的临床表现,更符合一种病——过敏性紫癜。”
“什么?”王振山愣住了,“过敏性紫癜?那不是小孩子的病吗?而且那是皮肤病,怎么会引起这么严重的腹痛和腹膜炎体征?”
“腹型过敏性紫癜。”许念一字一句地说,“以急腹症为首发表现,非常罕见,也极易误诊。它的本质是全身性血管炎,导致肠壁血管通透性增加,引起肠壁的水肿、出血甚至坏死穿孔。它的腹痛,和外科的急腹症,在体征上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治疗原则,完全相反!”
许念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病房里炸开。
“如果真是绞窄性肠梗阻,开刀是唯一的活路。但如果他是腹型紫癜,那么手术的创伤应激,会加重全身的血管炎症反应,等于火上浇油!而且他的肠壁因为水肿和炎症,会变得像豆腐一样脆弱,根本无法缝合!一旦开刀,病人必死无疑!”
她看着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病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种病,唯一的正确治疗方法,是立刻大剂量使用糖皮质激素,抑制全身的过敏反应和血管炎症!”
一时间,整个病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许念这番惊世骇俗的诊断给震住了。
王振山死死地盯着许念,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过敏性紫癜,这个名词他很熟悉,但他从来没有把它和眼前这个垂危的急腹症病人联系在一起。许念说的那些症状,皮疹、牙龈出血,他刚才急着判断腹部情况,完全忽略了!
是开刀,还是用激素?
一个决策,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个通向他熟悉的、有九成把握的手术台,另一个,通向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纯粹理论推导的领域。
这已经不是一场技术赌局了,这是一场用病人的生命做赌注的、诊断学上的终极对决。
“胡闹!”王振山的一个副手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病人肠穿孔的体征这么明显,不用手术,用激素?这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腹腔感染加重,休克死亡吗?我不同意!”
“我也觉得太冒险了!还是手术稳妥!”
反对的声音立刻响成一片。
王振山没有说话,他看着许念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动摇。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在手术台上,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说“让我来”。
他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摆。几十年的临床经验告诉他,应该立刻开刀。但许念那环环相扣的逻辑链,和她那超乎寻常的自信,又让他产生了一丝怀疑。
万一……万一她是对的呢?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僵持时刻,丁一鸣闻讯赶到了。他听完两方的意见,脸色也变得凝重无比。
他走到许念面前,低声问:“许念,你有多大把握?”
许念没有回答百分比,她只是说:“丁副处长,我是医生,我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所有的症状和体征,都指向我的判断。如果现在开刀,才是真正的冒险。”
丁一鸣沉默了。他看着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战士,又看了看旁边焦灼的王振山和一脸决绝的许念。他知道,今天,他必须做出一个可能是他行医生涯中最艰难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王振山的脸上。
“老王,我相信你的经验。但是,”他话锋一转,看向许念,“我也相信科学和逻辑。这一次,我选择支持许念同志的判断。”
他转身对护士长下令:“立刻!停止一切术前准备!按许念同志的医嘱,静脉推注地塞米松10毫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