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环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半日功夫,他便带回了关于香料和失踪人口的消息。
“大人,”薛环风尘仆仆地走进苏无名处理公务的厅堂,灌了一大口凉茶,才开口道,“卑职查问了长安城东西两市所有稍具规模的香料铺,包括几家专供达官显贵的秘铺。认得‘朱鳞珀’的掌柜寥寥无几,都说此物罕见,近些年几乎未曾流通。唯有一位在西市开了三十年铺子的老掌柜说,他年轻时见过,确认其香气冷冽独特,色如暗红朱砂,研磨成粉后带有细微鳞片状光泽,故名‘朱鳞珀’。”
苏无名放下手中的卷宗,专注地听着。
“那老掌柜还说,”薛环继续道,“大约在…则天皇后晚年,此香曾在宫中短暂流行过一阵,据说是由一位来自南海的方士进献,有凝神助兴之效,但后来不知为何就渐渐匿迹了。他最后一次见到有人求购此物,还是在…景龙年间,买主颇为神秘,未曾透露身份。”
景龙年间,那是先帝李显的年号。时间线再次指向了前朝,甚至更早的武周时期。
“至于失踪人口,”薛环面露难色,“卑职查了京兆府和各坊的报备记录,近期并无符合条件(身穿丝绸,身份不低)的失踪男子。不过…卑职私下询问了几个专做阴宅生意(棺材铺、义庄)的熟人,倒是有个模糊的消息。”
“哦?什么消息?”
“南城义庄的老刘头说,大概三四天前,有人深夜拖来一口薄棺,说是家中暴毙的仆人,给了些银钱让尽快处理掉,不要声张。老刘头当时觉得给钱爽快,不像是处理仆人的做派,就偷偷看了一眼,那死者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但手脚皮肤细嫩,不像干粗活的,而且…他隐约闻到那尸体身上有股淡淡的、奇怪的香气,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似乎与大人描述的有些类似。”
“尸体呢?”苏无名立刻追问。
“已经按那人要求,第二天就拉出城焚化掩埋了。”薛环无奈道,“老刘头也只记得送尸的人身形高大,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说话带着点…关外口音。”
关外口音?苏无名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线索似乎又多又乱,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前朝宫廷、神秘买家、关外口音、被匆忙处理的尸体…
“做得好,薛环。继续留意这方面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那种体内自燃的死法,看看江湖上或者旧案卷中是否有类似记载。”
“是!”
薛环退下后,苏无名沉思片刻,起身前往证物房。裴喜君还在那里研究那个黑漆木盒。
裴喜君面前铺开了好几张宣纸,上面临摹着木盒上的各种纹饰细节,旁边还放着几本关于前朝器物、礼制的书籍。
“义兄,”见苏无名进来,裴喜君抬起头,眼中带着思索的神色,“我仔细比对过了,这盒子上的凤鸟穿花纹,以及边角的卷草云纹,确系武周时期宫造器物的典型风格,尤其常用于存放…奏疏、典籍或者重要的礼佛经文。我查了一下旧档,当时宫中设有‘鹤阁’,专门保管一些机要文书和前朝旧档,其用匣的规制,与这个盒子颇为相似。”
“鹤阁…”苏无名记下了这个名字。欧阳明曾在秘书监任职,秘书监与鹤阁虽职能不同,但都接触典籍文书,其间或许存在某种关联。
“还有这个,”裴喜君指着盒盖内侧一个不太起眼的、刻痕很浅的标记,“这像是一个编号,或者…某种归属标记。样式很古怪,我从未见过。”
苏无名凑近看去,那标记像是一个变体的“卍”字符,但又有些不同,旁边还有几个难以辨认的刻痕。
“能拓印下来吗?或许费老或者樱桃见过类似的江湖暗号。”
“我试试。”裴喜君点头,取来拓印的工具。
就在这时,费鸡师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苏小子!喜君丫头!有发现!大发现!”
只见费鸡师手里拿着个小瓷瓶,兴冲冲地跑进来,脸上还沾着点黑灰。
“费老,您慢点说,什么发现?”苏无名问道。
费鸡师晃了晃手里的瓷瓶:“我从那焦尸胃里的灰烬里,分离出了点好东西!除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矿石粉末,还有一点点这个——”他小心地倒出一点极其细微的、金红色的结晶颗粒,“这玩意儿,我要是没看走眼,是‘赤焰砂’!”
“赤焰砂?”苏无名和裴喜君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对!一种只在极热的火山口或者地脉岩浆附近才能找到的稀有矿物,性至阳至烈!寻常人沾上一点,就能气血翻腾,若是吸入或者吞服,再遇上引子…嘿嘿,从里到外烧起来都不奇怪!”费鸡师说得唾沫横飞,“这玩意儿极其罕见,一般只被一些修炼邪门火系功法,或者搞些偏门炼丹术的家伙所用!”
“修炼邪功?炼丹术?”苏无名捕捉到关键词,“费老,您的意思是,这死者可能是误服或者被逼服用了含有赤焰砂的东西,才导致体内自燃?”
“十有八九!”费鸡师笃定道,“而且这赤焰砂提炼得相当精纯,绝非一般人能弄到手的。还有他胃里那些混合了符纸灰的东西,我怀疑就是一种‘引子’,可能是某种药酒或者符水,平时喝了没事,一旦体内有赤焰砂,两相结合,就能点燃气血!这他妈是杀人灭口的高级手段啊!”
杀人灭口…苏无名眼神一凛。如此看来,那具焦尸并非意外,而是他杀!凶手用这种诡异的手段,显然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或者阻止他泄露某种秘密。那个空盒子里的东西,恐怕就是关键。
“赤焰砂…朱鳞珀…”苏无名喃喃自语,这两样都极其罕见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条线索里,绝非巧合。它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是配方?还是象征?
“义兄,”裴喜君忽然开口道,“既然朱鳞珀可能与前朝宫中有关,而赤焰砂又是修炼邪功或炼丹所用…会不会与…某些追求长生或者权力的宫中旧人有关?”
她的声音不高,但意思却直指核心。无论是已逝的武则天,还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似乎都与这些要素有着若即若离的联系。
苏无名没有立刻回答。没有证据,任何猜测都是危险的。但他心中已然将太平公主的嫌疑等级再次提升。
“费老,这赤焰砂的来历,您有头绪吗?”苏无名转向费鸡师。
费鸡师挠了挠他那鸡窝似的头发,皱眉道:“这东西太偏门,来源也少。我知道的,也就西域几个火山附近的部落可能有点,再就是…一些传承久远的道家炼丹流派,或者…某些喜欢捣鼓奇珍异宝的皇亲国戚可能会收藏。对了,听说宫里司天台下面设有个‘丹鼎司’,专门为陛下炼制丹药,那里或许会有这类东西的记录或者库存。”
丹鼎司…又是一个宫中的机构。
线索似乎越来越集中地指向了那座皇城。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在门外禀报:“大人,金吾卫沈将军派人送来口信,说请您得空时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金吾卫的沈将军?沈青?他是卢凌风的上司,与卢凌风私交也不错。在这个敏感时刻,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是为了卢凌风的伤势?还是…也与最近的案子有关?
苏无名心中念头飞转,面上不动声色:“回复来人,说我稍后便去。”
衙役领命而去。
苏无名对裴喜君和费鸡师道:“义妹,费老,这里继续拜托你们。我去会会这位沈将军。”
裴喜君有些担忧:“义兄,小心。”
苏无名点了点头:“放心,沈将军与凌风交好,应当无碍。或许,他能提供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离开大理寺,苏无名骑上马,朝着金吾卫衙门而去。他心中盘算着,沈青此人,性格刚直,忠于职守,但能在金吾卫站稳脚跟,也绝非简单人物。他此次邀约,恐怕不单单是叙旧那么简单。
金吾卫衙门比大理寺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甲胄鲜明的卫士持戟而立,目光锐利。通报之后,苏无名被引到一间僻静的厢房。
沈青并未身着甲胄,而是一身常服,坐在桌前独自饮茶。他年约四旬,面容坚毅,眼神沉稳,见到苏无名,起身相迎:“苏大人,冒昧相邀,还请见谅。”
“沈将军客气了。”苏无名拱手还礼,在对面坐下。
沈青为他斟了一杯茶,开门见山道:“苏大人,凌风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伤势如何?”
“承蒙将军挂念,已得良药,性命无虞,但需静养。”苏无名谨慎地回答。
沈青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苏大人,近日长安城颇不太平。水月阁之事,虽被压下,但暗流汹涌。我金吾卫负责京畿治安,有些消息,或许比大理寺更灵通一些。”
苏无名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愿闻其详。”
“永阳坊那具焦尸,”沈青目光锐利地看着苏无名,“我们金吾卫的暗桩,在事发前两日,曾在那附近,见过冥火教活动的踪迹。”
冥火教?苏无名瞳孔微缩。冥火教玩的是寒毒,怎么会和体内自燃的焦尸扯上关系?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另外,”沈青的声音更低,“关于那个锦盒…我隐约听到些风声,似乎牵扯到一桩前朝旧案,与…某位失势的宗室有关。具体内情,我也不得而知,只是提醒苏大人,此案水深,务必谨慎。”
失势的宗室…前朝旧案…苏无名感觉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丝,但又出现了新的疑团。
“多谢沈将军提醒。”苏无名真诚道谢。沈青能透露这些,已经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不必谢我。”沈青摆了摆手,神色凝重,“我与凌风亦师亦友,不希望他付出性命守护的长安,陷入更大的动荡。苏大人,查案固然重要,但…有些界限,莫要轻易触碰。”
他话中有话,似乎在暗示皇权斗争的凶险。
苏无名明白他的意思,郑重道:“苏某心中有数,定当秉公执法,查明真相。”
离开金吾卫衙门,苏无名的心情更加沉重。沈青提供的线索,将冥火教和可能涉及宗室的前朝旧案都扯了进来,让案情更加复杂。冥火教、玩火的神秘势力、前朝旧案、太平公主、太子…各方势力似乎都围绕着那个神秘的锦盒在博弈。
他抬头望向大明宫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巍峨的宫墙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也投下了更深的阴影。
真相,究竟隐藏在哪一片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