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临大理寺。卢凌风养伤的厢房内灯火通明,费鸡师正给他进行又一次金针疏导。经过火灵芝药力一整天的滋养和费鸡师的调理,卢凌风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当最后一根金针被拔出时,一直昏迷不醒的卢凌风,睫毛忽然颤动了几下,紧接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着痛苦的闷哼。
“卢将军!”守在床边的裴喜君立刻俯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卢凌风缓缓睁开了眼睛。起初,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和迷茫,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扎出来。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和四肢百骸传来的、仿佛被无数细针攒刺又带着酸软无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余韵。但紧接着,一股温润却坚韧的暖流从心脉处缓缓散开,与那寒意对抗着,让他混乱的感官逐渐清晰。
他看到了裴喜君布满血丝却充满惊喜的双眼,看到了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也看到了她紧握着自己的、微微颤抖的手。
“喜…君…”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
“我在!我在这里!”裴喜君的眼泪再次决堤,但这次是纯粹的喜悦,“你感觉怎么样?还冷吗?痛不痛?”
卢凌风试图动一下,却牵动了伤势,眉头立刻蹙紧。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房间,看到了正收起金针、一脸“老子又救了条命”得意表情的费鸡师,也看到了闻声快步走进来的苏无名。
“无…名…”他又唤了一声。
苏无名走到床边,看着好友终于恢复神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他伸手搭上卢凌风的脉搏,感受着那虽然虚弱但已平稳有力的跳动,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小子,总算舍得醒过来了。”苏无名语气轻松了些,但眼底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感觉如何?”
“像…被一群野马…踏过…”卢凌风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自嘲的表情,却因为牵动面部肌肉而显得有些扭曲,“又像…掉进了…冰窟窿…现在…好些了…”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显然气力不济。
“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费鸡师凑过来,大喇喇地说,“要不是苏小子从东宫求来百年火灵芝,你这会儿早跟阎王爷报道去了!寒毒反噬,凶险无比!费爷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得好好谢谢我们,尤其是苏小子!”
“火灵芝…东宫…”卢凌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太子李隆基…这份人情,确实太重了。
“先别想那么多,安心养伤。”苏无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将一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其他事情,等你好了再说。”
卢凌风却微微摇头,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虽然身体虚弱,但那属于金吾卫中郎将的坚毅和敏锐似乎正在迅速回归。“水月阁…后来如何?锦盒…那伙人…”
苏无名知道瞒不过他,便将水月阁后续(三方混战后,锦盒被第三方势力带走)、永阳坊焦尸案、以及他们目前掌握的关于空木盒、朱鳞珀、赤焰砂等线索,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当然,关于太子暗示彻查和可能牵扯太平公主的部分,他暂时略去未提,不想让重伤初醒的卢凌风过多忧心。
卢凌风静静地听着,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他思索片刻,声音虽弱,却条理清晰:“体内自燃…赤焰砂…此等手段,非一般江湖仇杀。那焦尸…恐怕是灭口。空盒子…是关键。冥火教…与此事…或许有牵扯,但…未必是主谋。”他的分析,与苏无名等人的推测不谋而合。
“沈将军…今日寻你…说了什么?”卢凌风忽然问道。他了解自己的上司,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苏无名,绝不会只是问候。
苏无名略一沉吟,还是将沈青关于金吾卫暗桩发现冥火教踪迹,以及提及锦盒可能牵扯前朝失势宗室旧案的提醒告诉了卢凌风。
“失势宗室…”卢凌风眉头紧锁,牵扯到皇家血脉,事情就更加敏感和危险了。“鹤阁…秘书监…”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欧阳侍郎…或许…无意中…触及了…某些…被刻意掩埋的东西。”
“我也是这么想。”苏无名点头,“所以,必须弄清楚那个空盒子原本装着什么,鹤阁与前朝旧案、失势宗室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有朱鳞珀和赤焰砂的来源。”
“查宫中旧档…需…谨慎。”卢凌风提醒道,他深知宫禁森严,档案管理更是严密,稍有不慎便会惹来大祸。
“我知道。”苏无名应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你先养好身体。”
“我…无碍…”卢凌风还想坚持,但一阵眩晕和虚弱感袭来,让他不得不重新靠回枕上,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无碍什么无碍!”费鸡师瞪眼道,“你现在这身子,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再胡思乱想,费爷我的火灵芝和心血就白费了!乖乖躺着,按时吃药睡觉,别的什么都别管!”
裴喜君也连忙劝道:“卢将军,你刚醒,元气大伤,万万不可劳神。案子的事情,有义兄和我们呢。”
看着众人关切的眼神,卢凌风知道拗不过,只得无奈地闭上眼睛,低声道:“…有劳。”
苏无名示意裴喜君和费鸡师照顾好卢凌风,自己退出了厢房。他知道,卢凌风虽然醒了,但距离康复还有很长一段路。而外面的风浪,却不会等待。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挑亮灯烛,开始重新梳理所有线索。他将“欧阳明之死”、“锦盒之谜”、“焦尸案”、“朱鳞珀”、“赤焰砂”、“鹤阁”、“前朝失势宗室”、“冥火教”、“水月阁第三方势力”等关键词一一写在纸上,试图找出其中的联系。
夜渐深沉,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苏无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真相就像隐藏在重重帘幕之后,每揭开一层,后面似乎还有更多层。
突然,窗棂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
苏无名眼神一凛,手按在了腰间隐藏的短刃上,低声道:“谁?”
“大人,是我,樱桃。”一个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的女声传入耳中。
苏无名松了口气,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隙。一道纤细灵巧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落地无声,正是他的侍女兼暗探樱桃。她依旧是那副侍女打扮,但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轻盈。
“查得如何?”苏无名直接问道。他之前派樱桃暗中调查水月阁那伙神秘人的线索,以及留意宫中和各王府的异常动静。
樱桃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大人,水月阁那伙人撤离得非常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他们的武功路数很杂,但配合极其默契,像是经过长期严酷训练的…死士。奴婢在几个可能的撤离路线上蹲守,发现他们最后似乎是分散潜入了…不同的坊市,包括一些达官显贵的聚居区,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死士…潜入贵人区…苏无名心中一沉。这更印证了那伙人背景不凡。
“另外,”樱桃继续道,“关于宫中旧档,尤其是‘鹤阁’的记载,奴婢设法接触了一个在宫中藏书阁当值多年的老太监,他透露,鹤阁在则天皇后晚年曾一度非常活跃,不仅保管文书,似乎还兼管一些…隐秘的方术、异闻记录,甚至与当时的‘控鹤监’(武则天蓄养面首的机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中宗皇帝(李显)复位后,鹤阁就被大幅削减权限,很多旧档或被销毁,或被封存,具体内容,他也无从得知。”
鹤阁与控鹤监有关?还涉及方术异闻?苏无名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某个关键节点。武则天晚年迷信方术,追求长生,身边聚集了不少奇人异士,鹤阁若真与控鹤监有牵连,那里面保存的东西,恐怕绝非普通的文书典籍。
“还有,”樱桃的声音更低了,“奴婢发现,最近公主府(太平公主府)和东宫,暗中出入的陌生面孔都比往常多了些。公主府那边,似乎在暗中查访什么人的下落,而东宫…则加强了对一些旧日官员,尤其是曾在武周时期任职、后来又被贬黜或边缘化的官员的关注。”
太平公主在找人?东宫在关注前朝旧臣?这两条信息让苏无名心头震动。太平公主找的是谁?与焦尸有关吗?东宫的行动,是太子李隆基在为自己彻查锦盒案做准备,还是在防范什么?
“做得好,樱桃。”苏无名赞许道,“继续留意,尤其是公主府的动向,但要格外小心,切勿暴露。”
“奴婢明白。”樱桃点头,身形一晃,又从窗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再次恢复安静,但苏无名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太平公主和太子都动了,这意味着围绕锦盒的争夺已经白热化,从暗处逐渐转向明处。而他和大理寺,正处在风暴的中心。
他看向桌面上那张写满关键词的纸,目光最终落在“前朝失势宗室”这几个字上。武则天时期,被打击、流放、甚至秘密处死的李唐宗室不在少数。会是其中哪一位的后人,或者相关者,在暗中谋划着什么?锦盒里的东西,是否就是能动摇当下局面的关键?
夜风吹动窗纸,烛火摇曳,将苏无名沉思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峭而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查下去。为了真相,也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漩涡的无辜者,包括刚刚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卢凌风。
他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书房内的短榻上。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得想办法,在不引起过多注意的情况下,接触到被封存的鹤阁旧档,哪怕只是一点点边缘的信息。或许,可以从那些还活着的前朝老臣,或者宫中即将退休、口风不那么紧的老宦官入手。
窗外,传来报晓的梆子声。长安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而暗涌的波涛,似乎也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