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城的寅时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张睿踩着城根下的薄冰巡查时,靴底沾着的血痂与冰碴冻在了一起,每走一步都发出 “咯吱” 的脆响。城楼上的守军大多抱着长枪缩在城垛后,甲胄上的霜花凝结成冰,呼出的白气在脸前聚成雾团 —— 从昨日午后开始,士兵们的口粮就减到了每日半升糙米,今早更是连糙米都见不到了,伙房里只熬了些掺着树皮的稀粥,漂在表面的树皮渣子还带着苦涩。
“张大人,西市的粮窖空了。” 陈老栓拄着半截渔叉赶来,他的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那是昨日火攻倭寇时被烧伤的,“最后一点麸皮都分给老人孩子了,今早有三个乡勇饿晕在城墙上,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城南的流民里,开始有人偷偷往城外扔纸条,像是在给宁王报信。”
张睿顺着陈老栓指的方向望去,城南的窝棚区里,果然有个黑影正往城墙外抛东西,纸条在空中划过一道浅弧,落在城外的荒草里。他刚要下令去抓,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 是派往南京求援的斥候,此刻正单骑奔来,马鞍上的箭囊空了,甲胄上还插着两支断箭。
“大人!南京援军被挡在芜湖了!” 斥候翻身落马时险些栽倒,喉咙里带着血沫,“李东阳的残部在芜湖设了卡,许尚书派的两千兵冲不过去,还折了一半人手!小人是绕着山路才回来的,其他两个去宣府、京城的兄弟,怕是……” 话没说完,他就捂着胸口咳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张睿扶着斥候坐下,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心里沉得像灌了铅。安庆已成孤城:粮尽、兵疲,援军被阻,内奸未除,而严东带着狼兵的消息,昨夜已从逃兵口中得到证实 —— 那些来自广西的少数民族士兵,最擅长山地近战与夜袭,正德四年镇压四川蓝廷瑞起义时,曾有三十狼兵追着两百叛军杀的战绩,如今被宁王用重金招募,战力更是不可小觑。
辰时刚过,城外突然传来一阵奇特的号角声 —— 不是宁王步兵的铜号,也不是倭寇的螺号,而是用兽骨制成的短笛,声音尖锐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是狼兵的‘催战笛’!” 崔文脸色骤变,他早年在广西戍边时见过狼兵作战,“他们要攻城了!”
张睿立刻登上城楼,只见东北方向的官道上,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队伍正快步逼近,士兵们大多赤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着兽皮,手里握着镶铁的标枪与弯刀,头上插着彩色的羽毛,跑动时嘴里还发出 “嗬嗬” 的呼喊,像是狩猎的野兽。队伍最前面,严东骑着马,手里举着宁王府的黑色旗帜,正指着安庆城墙的西南角缺口 —— 那里是昨日回回炮轰开的地方,至今只来得及用沙袋临时封堵。
“准备火油!” 张睿大喊,士兵们立刻将仅剩的二十桶火油搬到缺口处,乡勇们则扛着石头堆在沙袋后,陈老栓带着几个渔民,将渔网上绑着碎石,准备等狼兵爬城时往下扔。
狼兵的进攻比预想中更凶猛。他们不架云梯,而是用带铁钩的长杆勾住城垛,像猴子一样往上爬,标枪则不断向城楼上投掷,不少守军刚探出头就被标枪刺穿肩膀。一名狼兵率先爬上缺口,弯刀一挥就砍倒两名乡勇,可还没站稳,就被陈老栓一渔叉刺穿大腿,惨叫着摔下城墙。
“倒火油!” 崔文下令,士兵们将火油顺着缺口往下倒,火折子扔下去的瞬间,缺口处燃起一道火墙,爬了一半的狼兵被火燎到,纷纷掉下去,城楼下很快堆起一层烧焦的尸体。可狼兵像是不怕死一样,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上冲,火油很快就用完了,张睿只能让人将煮沸的水往下浇,开水烫在狼兵身上,发出 “滋滋” 的声响,惨叫声此起彼伏。
严东在城下看得焦躁,他没想到安庆守军竟如此顽强。“用‘土龙’!” 严东下令,狼兵们立刻推着十辆简陋的木车出来,车上堆满了干草与硫磺,木车下方裹着铁皮,正是用来突破火墙的 “土龙”。木车在狼兵的推动下,缓缓向缺口靠近,城楼上的石头砸在铁皮上,根本无法阻止。
“不好!他们要突破缺口了!” 张睿心中一紧,他转头对身边的边军骑兵队长道,“你带剩余的五十骑,从北门绕出去,袭扰他们的侧翼,务必拖延时间!” 骑兵队长领命而去,可刚出北门,就被狼兵的游骑兵拦住,双方在城外的麦田里厮杀起来,马蹄踏倒的麦苗上很快溅满了鲜血。
缺口处的 “土龙” 已靠近火墙,干草被点燃后,硫磺产生的浓烟顺着城墙往上飘,守军被呛得连连咳嗽,无法靠近缺口。狼兵们趁机推着 “土龙” 撞向沙袋,沙袋瞬间被撞散,缺口再次被打开,数十名狼兵冲进城内,与守军展开巷战。
张睿拔出绣春刀,率先冲下去,刀光闪过,一名狼兵的头颅滚落在地。崔文与陈老栓紧随其后,守军与乡勇们见主将冲锋,也纷纷鼓起勇气,与狼兵厮杀在一起。巷战比城墙上的战斗更惨烈,狼兵们贴着墙根游走,弯刀专挑守军的咽喉与腰腹,不少士兵刚转过身就被偷袭倒地。
激战半个时辰后,进城的狼兵终于被肃清,可守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 原本就不足八百的士兵,此刻只剩四百余人,乡勇死伤过半,陈老栓的右腿被狼兵砍伤,只能拄着渔叉勉强站立。严东见攻城失利,只能下令撤退,狼兵们拖着同伴的尸体,向东北方向退去,留下满地的血迹与标枪。
张睿靠在断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绣春刀上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崔文递来半块干硬的麦饼 —— 这是从阵亡士兵身上找到的,也是城内最后一点能吃的东西,“大人,先垫垫肚子,接下来…… 怕是更难了。”
张睿接过麦饼,咬了一口,粗糙的饼渣刺得喉咙生疼。他看向城外,狼兵的营寨已扎在三里外的土坡上,营中不时传来 “催战笛” 的声响,显然还在准备下一次进攻。更让他担忧的是,斥候带来的消息里提到,宁王的主力与倭寇援军已在九江汇合,约莫一万五千人,正往安庆赶来,最迟明日午后就能抵达。
“我们还有多少能战的人手?”张睿紧蹙着眉头,目光中满是焦急与凝重,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深知眼下局势危急,每一分力量都至关重要。
崔文赶忙低头仔细算了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缓缓说道:“士兵有四百之众,乡勇也有三百人,七拼八凑加起来共计七百余人。可惜啊,火铳经过多次战斗损耗,如今只剩十杆还能勉强使用;箭羽更是匮乏,不足百支;至于石头和火油,早已消耗殆尽,眼下咱们只能靠手中的刀枪硬着头皮去拼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老栓突然扯着沙哑的嗓子开口道:“俺们渔民有法子!安庆江湾里停靠着不少废弃多年的漕船,那些船身虽旧,但木板厚实耐用。俺们可以把船拆了,将木板制成坚固的盾牌,用来抵挡敌人的箭矢。再把渔网浸满桐油,点燃之后从城楼上扔下去,定能阻滞敌军一阵!”
城里的百姓们听闻此计,眼中顿时燃起了希望之火,纷纷踊跃响应。青壮年们扛着工具,浩浩荡荡地向江湾奔去,争先恐后地拆解漕船;老人和孩子也没闲着,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处收集桐油与干草,整个安庆城因众人的行动而忙碌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竟又隐隐透出几分生机与活力。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还没等他们准备妥当,城楼上负责了望的斥候突然惊恐万分地大喊:“大人!不好了!狼兵又来攻城了!这次他们不仅带着高耸入云的云梯,还有……还有威力巨大的回回炮!”
张睿闻言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快步登上城楼。当他极目远眺时,只见狼兵的队伍里,赫然多了五辆气势汹汹的回回炮战车,显然是严东从宁王那里紧急调来的援兵。此时,回回炮的配重石已被绞盘缓缓吊起,那黑洞洞的炮口正死死对准安庆的东门——那里是整座城墙最薄弱的地方,一旦被轰塌,狼兵必将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快!全体人员迅速赶往东门!”张睿当机立断,大声下达命令。士兵们与乡勇们闻令而动,如离弦之箭般向东门奔去。可刚跑到半路,就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隆!”东门的城墙瞬间被回回炮轰开一道足有一丈宽的巨大缺口,狼兵们高举着云梯,如饿狼般朝着缺口疯狂扑来。
张睿怒目圆睁,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寒光闪闪的绣春刀,振臂高呼:“兄弟们!守住缺口!安庆在,我们在!”在他的鼓舞下,士兵们与乡勇们群情激昂,纷纷呐喊着冲向缺口,与狼兵展开了殊死搏斗。
可就在战斗正酣之时,城南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一名满脸灰尘、气喘吁吁的乡勇跌跌撞撞地跑来报告:“大人!不好了!城南的窝棚区里,有流民偷偷打开了角门,大批狼兵已经从角门冲进来了!”
张睿心头猛地一沉——果然是内奸作祟!那些平日里暗中往城外扔纸条传递消息的流民,果然是宁王安插在城内的内应。他当机立断,立刻分出一半人手前往城南堵截角门。然而,此时东门的狼兵已突破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进城的狼兵越来越多,安庆城的防线开始摇摇欲坠,渐渐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激昂嘹亮的号角声——那是边军独有的号角!张睿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东北方向的官道上,一支骑兵正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疾驰而来,黑色的战旗随风飘扬,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正是周昂率领的边军!
“援军来了!”城楼上的士兵们见状,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士气瞬间大振。他们纷纷挥舞着武器,朝着狼兵发起猛烈反击。严东见边军突然到来,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连忙慌乱地下令撤退。那些已经进城的狼兵也顾不上许多,纷纷转身往外逃窜,却被如狼似虎的边军骑兵追上,斩杀大半。
周昂带领边军一路冲锋陷阵,很快便冲到城下。他翻身下马,步伐矫健地快步走到张睿面前,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张大人,让你久等了!南京的许尚书特意派我绕山路赶来支援,总算赶上了这场恶战!”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袋还带着体温的干粮,递给张睿:“这是路上带的一点吃食,先给兄弟们垫垫肚子吧。”
张睿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包干粮,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粗布包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干粮还带着些许余温,混着灶灰的气息钻入鼻腔,让他喉头一哽——这已是城中最后的存粮之一了。他抬眼望向递来食物的士兵,对方眼眶凹陷却强撑着笑意,那模样让感激如潮水般漫过心间,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泪被他狠狠憋了回去。
可还未等紧绷的肩胛松下半分,周昂已快步凑近,面色凝重得像浸过墨汁,压低的声音裹着夜风钻进耳蜗:“大人,有个极坏的消息……京城那边乱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城墙砖石,每一下都似敲在人心上,“浙党余孽纠集了部分京营兵马,此刻正堵在杨阁老府邸门前叫嚣,指控他‘纵容边军擅离防区’。朝堂吵作一团,杨阁老被缠得脱不开身,短期内根本调不动更多援军。”话音未落,又补上一句更揪心的:“更糟的是,宁王的主力大军距安庆只剩五十里路程,按脚程推算,明日拂晓便会兵临城下。”
张睿只觉耳边嗡鸣作响,眼前仿佛浮现出敌军旌旗遮天的骇人景象。虽说先前有五百骑边军星夜驰援赶来,但与宁王麾下一万五千精锐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更何况其中还混杂着凶残的倭寇和惯战山地的狼兵,那些獠牙般的弯刀、淬毒的箭矢,光是想想便让人脊背发凉。真正令他寝食难安的是京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若朝中扯皮不止,后续援军迟迟不到,此刻看似缓解的危机不过是镜花水月。
暮色四合时,安庆城的街巷渐次亮起昏黄的灯火。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在篝火旁,捧着粗陶碗里的糊糊粥汤,冻僵的脸庞终于有了几分活气;乡勇们互相打趣着分发仅有的咸菜,笑声随着火星噼啪跃动。然而城楼之上,张睿、崔文与周昂却如三尊石像般伫立,案头的羊皮地图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标注着“宁王主力”的朱砂箭头上,那抹刺目的红正随着更漏悄然逼近。城内暗流涌动,前日刚揪出的内奸不过冰山一角,谁又能保证不会有人趁夜打开城门?而远在京城的杨廷和,此刻是否已被政敌的唾沫星子淹没?
陡然间,城外传来异样的响动。不是战马嘶鸣,亦非金铁交鸣,倒像是千百把铁锹同时凿入冻土的声音。张睿霍然起身,袍角带翻了案头的茶盏,褐黄的茶渍在地图上洇开一片污渍。他挥手召来亲卫:“速去探查!”须臾之间,斥候满身尘土冲回禀报:“大人!宁军正在城外挖掘环城壕沟,看这架势是要将安庆团团围困,断我等所有退路!”
张睿踱至女墙边缘,夜风卷起他的鬓发。远处火光连天,隐约可见人影如蚁群般蠕动,镐头撞击地面的节奏整齐得令人心悸。他攥紧腰间佩剑的雕花剑柄,骨节咯吱作响——明日朝阳升起之时,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战便要拉开帷幕。而在数十里外的宁王大帐内,严东阴鸷的目光正掠过桌上那张安庆城防密图,红笔圈注的位置赫然写着“最后一处民间粮窖”。那里藏着百姓用性命护下的口粮,也是整座孤城最后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