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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碌碌,穿过德胜门瓮城幽深的门洞。喧嚣的市井声浪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与黑风坳的死寂血腥恍若隔世。张玥紧张地抓住哥哥的衣角,小脸苍白地看着车外熙攘的人流。

张睿却无暇感受这人间烟火气。李彪最后的话语、那双探究锐利的眼睛,如同冰锥刺在他的后背。父亲是辽东夜不收的顶尖好手“裂石枪”?“苍狼的诅咒”?还有他对绿色玉片的敏确探寻……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李彪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他救自己,绝非一时兴起或惜才那么简单。

那枚紧贴胸口的墨绿玉片,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骡车并未驶向他们原先破败的家,而是在城内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相对整洁安静的小院前。院门普通,但位置僻静。

“到了。”车夫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张睿拉着妹妹下车,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侯三那颗精瘦的脑袋探了出来,左右张望一下,迅速将他们拉了进去。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甚至有独立的灶房和卧房,虽家具陈旧,却远比之前的土屋强上百倍。

“李头安排的。”侯三言简意赅,“暂时住这儿,吃的用的会有人送来。没事别瞎晃悠。”他说着,特意看了张睿一眼,“尤其是你,小子。现在盯着你的眼睛,可不止一两双。”

张睿默默点头。他知道,从黑风坳回来,一切都不同了。

安顿好惊魂未定的妹妹,张睿坐在院中石凳上,阳光洒落,带来些许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取出那本册子,在阳光下端详。

册子封皮依旧粗糙,但那页浮现的深奥字迹和图录并未消失,只是颜色变淡了些许。玉片温润,内里那抹墨绿仿佛活物般缓缓流转。

父亲……“裂石枪”...他到底从何处得来这些东西?他又因何重伤陨落?这“苍狼的诅咒”是真是假?李彪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盘旋。他尝试着再次将气血渡入册子,册子微微发热,却再无新内容浮现。看来之前的突破,已是极限。或许需要自身实力更进一步,才能激发更深层的秘密。

他将注意力转向了玉片。此次黑风坳生死搏杀,尤其是最后那失控的爆发,似乎让他与玉片的联系更加紧密。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股磅礴又温和的能量,只是绝大多数依旧沉寂,如同冰封的大海。

他屏息凝神,尝试着不再通过册子为中介,而是直接以心神沟通玉片。

起初并无反应。但他耐心引导着那丝融合后的气血,缓缓包裹住玉片,意念集中,如同叩门。

良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

玉片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股远比之前主动散发出的更加精纯、更加古老的清凉气息,如同羞涩的溪流,缓缓回应了他的呼唤,流入他的经脉,滋养着干涸的气血和疲惫的肉身,甚至连精神上的倦怠都一扫而空!

有效!

张睿心中大喜,这意味着他或许能更主动地利用玉片修炼和疗伤,而不必每次都等到濒死或彻子异动!

他正沉浸在这新发现的喜悦中,院门外传来了规律的叩门声。

侯三如同幽灵般出现,警惕地透过门缝看了看,然后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穿着青色直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神色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度:“敢问,可是张睿张公子当前?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是?”张睿起身,心中已有猜测。

“我家主人姓王,讳守仁。”管家微微躬身,“现于兵部衙门等候公子。”

来了!王守仁的召见!

张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该来的总会来。他对侯三点了点头,示意无妨,又进屋低声安抚了妹妹几句,便跟着那管家走出了小院。

门外停着一辆青篷马车,看似朴素,用料却极为扎实,拉车的马匹神骏异常。管家亲自驾车,马车平稳而迅速地穿过街巷,直奔皇城方向的兵部衙门。

一路无话。张睿闭目养神,实则内心在不断推演应对之策。王守仁不同于李彪,这是真正位高权重、智慧如海的人物,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马车并未从兵部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侧后方一处僻静的角门。管家出示了对牌,守卫恭敬地放行。

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清幽的值房外。管家止步,躬身道:“主人在内等候,公子请自行入内。”

张睿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棉袍(侯三准备的常服),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值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心即理”三字。王守仁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儒衫,正站在窗前,负手望着窗外一株枯梅。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学生张睿,拜见王大人。”张睿上前一步,依礼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王守仁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看他的伤势恢复情况,又似乎在审视别的什么东西。

“不必多礼。”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平和,却自带一股威严,“伤势可无碍了?”

“托大人的福,已无大碍。”张睿直起身,垂首应答。

“坐吧。”王守仁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在书案后坐下,“黑风坳之事,我已大致知晓。你临危不惧,护持同袍,后又力战鞑酋,勇毅可嘉。”

“大人谬赞,属下只是侥幸,尽本分而已。”张睿谨慎回应。

“本分?”王守仁微微挑眉,拿起案上一份卷宗,“据生还军士及夜不收所述,你之所为,可远超寻常‘本分’。尤其是最后……爆发之力,颇不寻常。”

他果然追问了张睿心头一紧,正准备将应付刀疤脸的那套说辞再拿出来。

王守仁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淡淡道:“人人皆有际遇秘辛,老夫并非刨根问底之人。你无需紧张。老夫好奇的是另一事。”

他放下卷宗,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点卯那日,你于文书房外,似对案牍律例颇有兴趣?甚至能于纷乱中,掷枪救人,精准果断,非仅匹夫之勇。你读过什么书?”

话题转得出乎意料。张睿略一沉吟,如实答道:“回大人,家父生前曾期望学生读书上进,家中确有旧书数卷,学生胡乱读过一些,略识文字。”

“哦?读的是何书?”

“曾囫囵吞枣,读过《武经七书》、纪效新书》,亦粗浅涉猎《论语》、孟子》。”张睿依旧保持低调。

王守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武经》《纪效》是兵家实务,《论语》《孟子》是圣贤道理。你以为,二者孰重?为将者,当以何为先?”

这不是随口一问,而是考考核,心性的试探!

张睿心念电转,知道绝不能回答“兵事为重”或“道理为先”这种片面之语。他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学生浅见,武备文德,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为将者,智、信、仁、勇、严,五德缺一不可。无智无以料敌,无信无以驭下,无仁无以恤卒,无勇无以决断,无严无以立威。然归根结底,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天下平。心术乃根本。”

他将儒家修身的道理与兵家实务结合,最后落于“心术”二字,隐隐契合王守仁“心学”的主张。

王守仁听罢,默然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值房内一时寂静,唯有窗外风声细微。

忽然,王守仁开口,问出了一个让张睿浑身骤然冰凉的问题!

“若心术为正,然手段不得不涉阴私诡谲,乃至.……魑魅魍魉为伍,又当如何?”他的目光如电,直刺张睿内心,“譬如,军中粮饷之弊,盘根错节,牵涉甚广。欲彻查之,明刀明枪往往徒劳,有时,或需借重某些.……不得光的力量,行非常之事。如此,心可还正?”

张睿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王守仁不是在空谈道理!他是在试探自己对于李彪、对于夜不收收心对于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力量的态度!他甚至可能.……竟察觉到了李彪与自己之间的联系!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陷阱!答“是”,则显得虚伪功利,有违圣贤之道;答“非”,则等于否定了王守仁可能正在筹划的、某种借助非常手段整顿京经营策略!

如何回答?!

电电光石火,张睿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他猛地想起册子中某段关于“心念如一,外物不滞”的模糊记载,又想起王守仁“知行合一”的主张。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王守仁的目光,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学生愚见,心正与否,不在行迹,而在初心。若为荡涤污秽,廓清玉宇,纵手段百出,与魔共舞,其心亦正。若为私欲贪念,纵日日焚香诵经,其心亦邪。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但求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将王守仁自己的“良知”、格物”之说抛了回去!,开了具体手段的讨论,直指本心!

王守仁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

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张睿,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少年。值值班室的空气凝固了足足十几息。

终于,王守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好一个‘但求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他轻轻重复了一遍,眼中掠过赞赏之色,“想不到,一介军穷子弟,竟有如此见地。看来,你之所学,并非‘粗浅涉猎’而已。”

张睿心中暗松半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一半。至少,初步赢得了这位大人的些许赏识。

“学生惶恐,只是偶有所感,胡言乱语,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王守仁摆摆手,笑意敛去,神色恢复严肃:“不必过谦。你有此悟性,甚好。京营积弊甚深,非猛药不能去疴。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需有耐心,更需.……可用之人。”

他话中有话,目光再次落在张睿身上:“你如今身为小旗,又在夜不收中历练过,甚好。眼下便有一事,或可交由你去办。”

来了!真正的任务!

张睿心神一凛,垂首道:“请大人吩咐。”

“近日,京师多有孩童失踪案发生,顺天府衙查无所获,有传言或与某些邪教余孽或拍花子团伙有关。”王守仁语气沉凝,“兵马司、锦衣卫皆有所察,但似乎.……力不小,进展缓慢。”

孩童失踪?邪教?花子?张睿微微一怔,没想到王守仁会交给他这样一个看似与军务无关的任务。

“你的任务是,”王守仁继续道,“以你自身的方式,暗中查探。不必声张,无需禀报其他衙门,只需将切实线索,直接报于我知。你可能能做到吗”

张睿瞬间明白了!,守仁这是要借他这把“刀”,去碰一碰这潭不知深浅的水!孩童失踪案背后,恐怕也牵扯着某些不愿为人所知的势力!,他去查,正因为他是新人,背景相对简简单。不属于任何派系,甚至.……够“野”,可以做一些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属下.……尽力而为!”张睿没有犹豫,沉声应下。

“很好。”王守仁点点头,从案上取过一枚小巧的木质令牌,上刻一个“心”字,“持此令牌,若遇紧急情况,可至城南‘知行书院’求助。记住,暗中查访,谨慎为上。”

“谢大人!”张睿接过令牌,入手温润。

“去吧。”王守仁挥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公文,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寻常的问话。

张睿躬身行礼,退出了值房。

走在兵部衙门那悠长而寂静的回廊之中,脚下青石板路泛着冷硬的光。头顶之上,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而下,本该带来暖意,可他却莫名觉得一股寒意如蛇般顺着脚踝蜿蜒而上,直透脊梁。

王守仁对他的赏识绝非虚情假意,那些赞许的目光、推心置腹的话语都真切无比。然而,在这看似纯粹的器重背后,利用的意图也同样清晰可辨。他就像置身于一盘复杂的棋局里,自己是那颗被精心摆放的棋子。每一步行动都被无形的手操控着,既可能顺着既定路线走出一番天地,又随时面临着被毫不留情舍弃的命运,如同风中残烛,飘摇不定。

必须尽快变得更强!,有让棋手也不敢轻易舍弃的价值!

他握紧了怀中那枚“心”字令牌和冰冷的玉片,眼神变得锐利。

刚走出兵部角门,早已等候的管家便迎了上来,低声道:“公子,李总旗在车上等您。”

李彪?也来了?

张睿心中一凛,跟着管家走向马车。

掀开车帘,果然看到李彪那高大的身影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车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见过王大人了?”李彪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他让你去查那些拍花子的破事?”

张睿默然点头。

“妈的!”李彪一拳砸在车壁上,马车都晃了晃,“就知道这差事落不到好!那潭水比粮饷案还浑!牵扯到宫里某些没了卵子的阉货和外头那些装神弄鬼的杂碎!他是让你去送死!”

张睿沉默着。李彪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

李彪死死盯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查查可以,但请给我机会!到硬茬子,立刻缩回来!别他妈逞能!还有.……

他猛地向前凑近了几分,那原本就锐利的眼神此刻更是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凶戾之气。紧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声音也因愤怒而变得沙哑低沉:“你给我听好了!把你那些偷偷摸摸、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统统都给我藏严实了!别以为能瞒天过海,尤其是涉及到你爹的那些腌臜事儿,每一件、每一处都要烂在肚子里!要是再让老子撞见你背着人捣鼓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压根用不着旁人插手教训你,老子当场就会动手,直接废了你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胳膊腿!听明白了没有?!”

张睿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属下明白。”

李彪冷哼一声,似乎怒气稍歇,重重坐了回去,不再看他。

马车启动,向着小院驶去。

张睿靠在车壁上,闭目假寐,心中却波澜起伏。

王守仁巧妙地运用着自己的智慧与谋略,在那复杂多变的局势之中,每一个决策都似精心布置的棋局,试图拨开层层迷雾探寻真相。而李彪呢,他的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与忧虑,发出的警告犹如暗夜中的警钟,却又因某种缘由选择将部分关键信息隐瞒起来,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再看那令人揪心的孩童失踪案,其背后潜藏着难以估量的凶险,就像隐匿于深海之下的汹涌暗流,随时可能将无辜者卷入致命的漩涡。……还有那位父亲,他的过往如同被浓雾紧紧笼罩,那些模糊不清的经历、难以捉摸的行为,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仿佛是一幅残缺的画卷,只待有人去拼凑完整。

所有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更深、更黑暗的旋涡。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心”字令牌。

或许,这不仅仅是一个任务。

更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接触到更多秘密,更快揭开真相的契机。

马车在小院前停下。

张睿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绝。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新的征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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