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李彪那辆马车的最后一丝气息。院内的安静与街市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阳光透过枣树的枯枝,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睿站在院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王守仁深邃的目光、李彪阴沉的警告,依旧在脑中交织回响。孩童失踪案……这看似与军务风马牛不相及的任务,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预示着水下暗流的汹涌。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心”字令牌和冰凉的玉片,眼神逐渐沉静下来。棋子也好,刀刃也罢,他都必须走下去。这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是为了借助王守仁提供的这张“网”,去捕捉那些可能与自己、与父亲过往相关的蛛丝马迹。
“哥?”张玥从屋里探出头,小脸上带着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张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走过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饿了吗?哥给你弄点吃的。”
接下来的两天,张睿并未立刻展开调查。他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尤其是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城。他需要时间彻底恢复黑风坳之行的损耗,更需要熟悉新的环境和身份。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院中,看似无所事事,实则不断运转体内那丝愈发凝练的气血,尝试着更精微地操控玉片传来的能量,修复暗伤,巩固提升。他反复揣摩册子上新得的搏杀术和发力技巧,将其化入本能。
偶尔,他会借口购置生活用品,带着妹妹在附近的街巷走动。一是让妹妹散心,缓解连日来的惊恐;二是仔细观察周边环境,记忆道路、店铺、人流特点,甚至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乞丐、货郎、更夫——这些往往是市井中最灵通的耳目。
他换下了军服,穿着侯三准备的普通棉袍,刻意收敛锋芒,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年轻后生。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一切可疑的细节。
他从不多问,只是看,只是听。
在杂货铺买盐时,听老板娘抱怨近来巡夜的官差多了,吵得人睡不好觉。
在茶馆门口歇脚时,听几个闲汉唾沫横飞地议论哪家青楼又来了新姑娘,顺带提了一嘴南城瓦舍最近半夜常有奇怪的马车进出。
甚至在给妹妹买糖人时,都留意到墙角两个小乞丐为了一块糕饼打架,嘴里骂骂咧咧地提到“西边鬼屋的老瘸子最近阔气了,居然有肉香味”。
所有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乱的珍珠,被他默默记在心里,暂时还串不成线,但他相信,其中必然藏着有用的线索。
第三天下午,侯三来了,丢给他一个小钱袋和一块顺天府衙巡街帮闲的木头牌子。
“李头的意思。”侯三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挂个名头,方便走动。真遇上麻烦,这玩意儿屁用没有,自己机灵点。”
张睿收起腰牌和钱袋。李彪虽然骂得凶,该给的支援倒也没吝啬。这巡街帮闲的身份虽然低微,却能让他合理地出现在很多地方,盘问些事情也不会过于突兀。
机会很快来了。
傍晚时分,他正在离小院隔了两条街的一个馄饨摊吃晚饭,看似随意地听着周围食客的闲聊。妹妹乖巧地坐在旁边小口吃着。
邻桌两个穿着捕衣的兵马司差役正在抱怨差事。
“真他娘的邪门了!南洼子那边这个月都第三起了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嘘!小点声!上头不让声张!说是拍花子干的,可哪家拍花子这么嚣张?专挑半大小子下手?”
“我看这事啊,可没那么简单呐……”守夜的老张裹了裹身上的破旧棉袄,哆哆嗦嗦地说道。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昏暗的角落,声音也跟着发颤,“昨儿个夜里晚巡的时候,天黑得跟锅底似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正打着灯笼慢慢走着呢,冷不丁就瞅见几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抬着个沉甸甸的麻袋,朝着‘白家废园’那个方向晃悠过去。那脚步轻飘飘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劲儿。”
老张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微微抽搐:“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寻思着这事儿肯定有问题,撒腿就追了过去。可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沙沙声,吓得我后背直冒冷汗。”
说到这儿,老张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煞白:“回来之后,我就感觉浑身发冷,脑袋也昏沉沉的。到了半夜,竟发起了高烧,烧得我迷迷糊糊的,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白……白……’,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旁边的年轻侍卫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赶忙打断道:“操!别说了!瘆得慌!赶紧吃,吃完换岗……”
快速用餐完毕,随即结账告辞。
张睿只觉心跳陡然加快。南洼子、第三、半大、白家、白灯……这些元素渐渐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吃完馄饨,牵着妹妹回家。安顿好妹妹后,他换上一身深色利落的衣服,将匕首、弩箭藏好,又将那枚“心”字令牌贴身收稳。
夜幕彻底降临后,他如同融入暗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他没有直接去南洼子,而是先根据记忆,找到了白天听到闲汉提到的南城瓦舍区域。这里鱼龙混杂,赌坊、暗娼、黑市混杂其中,是罪恶滋生的温床。
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巡街帮闲,懒洋洋地走在昏暗的巷道里,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偶尔有赌徒醉汉经过,看他一眼,见他穿着捕衣(虽然是假的),也懒得理会。
在一处僻静的巷口,他看到了那两个白天打架的小乞丐,正蜷缩在一个破筐后面睡觉。
张睿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白天买的、用油纸包好的两个肉饼,蹲下身。
肉饼的香味很快让两个小乞丐醒了过来,警惕地看着他,如同受惊的小兽。
“吃吧。”张睿将肉饼递过去,声音尽量温和。
两个小乞丐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一把抢过饼子,狼吞虎咽起来。
“问你们个事。”张睿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低声开口,“西边鬼屋的老瘸子,住哪儿?”
一个小乞丐啃着饼,含糊道:“你...你问……物干嘛?他凶得很!”
“有点事找他。告诉我,明天还有肉饼。”张睿摸出几个铜钱,在手里掂了掂。
铜钱的响声和肉饼的承诺显然更有吸引力。另一个小乞丐立刻指着西边一条更黑的小巷:“往小。走,最尽头那间塌了一半的破房子就是!门口有棵脖子树!”
张睿将铜钱丢给他们,起身向着那条小巷走去。
小巷深处,果然有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屋,半边屋顶都塌了,门口一棵歪脖子槐树在夜风中张牙舞爪,如同鬼影。但诡异的是,如此破旧的房子里,竟然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灯火,还隐隐有一股...炖肉……飘出。
一个穷困潦倒、独居废屋的老瘸子,哪来的钱经常吃肉?
张睿屏住呼吸,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藏身于窗下的阴影中,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内望去。
屋内,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跛着脚,在灶台前忙碌,锅里果然炖着肉。他面色红润,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但张睿的注意力很快被屋角的东西吸引——那里随意堆放着几个半新的麻袋,还有几件明显不属于老人的、质地尚可的孩童衣物!甚至..,还有……小的、褪色的香囊!
张睿只觉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心脏猛地一缩!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枚香囊之上,那精致的纹路、独特的配色,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般深刻在他的脑海中——这香囊的样式,他白天在顺天府衙外熙攘人群中张贴的寻人告示上分明见过!那告示上罗列着诸多失踪孩童的信息,而眼前这枚香囊,正是其中一位失踪孩童随身携带的珍贵物品!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时告示上对该香囊的描述历历在目,此刻与眼前的实物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果然有问题!
他正凝神观察,忽然,屋内那老瘸子猛地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警惕,厉声喝道:“谁?!谁在外面!”
被发现了?张睿自问,有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他惊疑之际,身后巷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浮的脚步声和嬉笑声!
“快快!那小子就往这边跑了!”
“妈的,敢出老千!抓住打断他的腿!并打断
几个明显是赌坊打手模样的汉子追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吵吵嚷嚷地冲进了小巷,正好经过废屋门口!
屋内的老瘸子显然被外面的嘈杂惊动,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呸!一群杀才!”便不再疑心窗外,继续回头搅动他的肉锅。
张睿暗松一口气,冷汗却湿了内衫。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暴露了。这老瘸子的警觉性高得反常!
赌坊打手和那逃跑的年轻人吵嚷着远去了,小巷重归寂静。
张睿不敢再久留,记下位置和情况,准备悄悄退走,明日再想办法通知王守仁的人来处理。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
“吱呀——”
废屋那扇破旧木门,竟毫无征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浑浊而锐利的眼睛,透过门缝,死死地盯住了窗外阴影中正准备撤离的张睿!
四目相对!
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那绝非普通老乞丐能有的、冰冷的凶光!
昏暗逼仄的空间里,那“小老鼠……”的呼喊声悠悠传来,老瘸子微微佝偻着身子,干裂起皮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拉扯时的声响。他的眼角斜挑着,眼神里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残忍,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狞笑,缓缓拖长了语调接着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然悄然撒下,只等将那所谓的“小老鼠”困入绝境,任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挣扎无望。
话音尚在耳畔回荡,门缝间骤然寒芒乍现!一支淬满剧毒的利箭,如鬼魅般无声疾驰而出,精准锁定张睿的面门疾射而去!
快!狠!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