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纸条,如同烙铁般烫手。
“丰裕粮栈”,“特别”的粮食,“子时”,“丙区库房”...每一个词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老掌柜那看似简单的盯梢任务,背后定然隐藏着极大的凶险。
但张睿没有退路。信息的匮乏、各方势力的利用、父亲血仇的未雪、以及自身和妹妹安危的威胁,都迫使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哪怕是与虎谋皮。
返回小院的路上,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时隐时现,如同附骨之疽,让他神经紧绷。他几次故意绕路、突然折返,试图揪出跟踪者,却都一无所获。对方极其狡猾,或者说……根本不止一人。
这让他更加确定,“夜枭”组织绝非善类,那个神秘人将令牌给他,绝非单纯好意。自己正被一步步引入一个更深的局中。
回到小院,他仔细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再次被闯入的痕迹,妹妹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安心。他没有将粮栈之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侯三。李彪的态度暧昧不明,他不能再完全信任这条线。
接下来的一天,他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更加专注地修炼,将状态调整到最佳状态。同时,他开始暗中准备——检查弩箭,淬炼匕首,甚至将一些可能用到的药物、火折、细绳等物分门别类藏于身上各处。
他还借口熟悉京城漕运,特意去永定河码头附近远远转了一圈。
永定河码头是京城重要的漕粮转运枢纽之一,船只往来如织,苦力、商贾、税吏、兵丁穿梭不息,喧嚣鼎沸。“丰裕粮栈”是码头区规模颇大的几家粮栈之一,拥有自己的仓房和泊位,高墙深院,看起来颇为气派,也显得格外戒备森严。
他并未靠近,只是在外围观察了一下粮栈的大致布局、人员进出规律以及周边环境,心中默默规划着夜间的潜入路线和撤离方案。
夜幕,裹挟着满心的期待与紧绷的情绪,徐徐沉落。
子时将近,京城沉寂,唯有更夫梆子声在寒风中遥远传来。
张睿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灰影,悄然离开了小院,向着永定河码头方向疾行。他避开了所有主干道和巡逻兵丁,专挑屋顶、暗巷、甚至一段废弃的河道行进,动作轻灵迅捷,远超寻常夜不收。
码头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河水拍岸声和风中呜咽的缆绳声。巨大的货船如同沉睡的巨兽,在黑暗中投下连绵的阴影。
“丰裕粮栈”的高墙矗立在眼前,墙头似乎还有护院巡逻的火光晃动。
张睿伏在一堆废弃的木料之后,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障碍。高墙难不住他,难的是如何避开墙内的守卫和可能存在的暗哨。
他观察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摸清了墙上护院巡逻的间隙。就在一队护员举着火把走过的下一刻,他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高墙,在一个视觉死角处翻身而入,落地无声,迅速隐入一堆麻袋之后。
粮栈内部面积庞大,一排排高大的仓房如同沉默的巨人。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尘土的味道。根据老掌柜提供的简易草图,“丙区”位于粮栈西北角,相对偏僻。
他借着仓房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西北角移动,感知提升到极限,耳中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护院的脚步声、谈话声、甚至老鼠啃咬麻袋的窸窣声。
越靠近禁区,守卫似乎越发稀疏,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越来越大。这是一种直觉,对危险的直觉。
终于,他看到了丙区库房的标记。那是一个独立的、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砖石仓房,门上的大锁却显得格外崭新坚固。周围异常安静,连虫鸣声都消失了。
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选择了一处距离库房约三十步远、堆叠如山的麻袋堆顶部作为观测点。这里视野极佳,又能完美隐匿身形。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已过,库房周围却毫无动静。
难道消息有误?还是自己来晚了?
就在他心生疑虑之际——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风吹的摩擦声,从库房侧面传来!
来了!
张睿精神一振,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声音来源。
只见库房侧面一处原本看似封死的卸货小门,竟无声无息地从里面被打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两个穿着粮栈伙计服饰、却动作矫健异常的人影钻了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
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
很快,一辆罩着厚布、由两匹健马拉着的板车,从更深的阴影中驶出,停在了小门前。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壮汉,沉默寡言。
那两位伙计麻利地将几个裹着麻袋、分量十足的方形物品从板车上卸了下来,而后动作娴熟地将其搬进库房的小门里。整个过程既安静又高效,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一看便知他们绝非初次从事此类工作。
那是什么?张睿凝神细看。那些方形物件的形状和搬运者用力的姿势,绝不像是粮食,倒更像是……金属箱子?金属箱子?
就在第二趟搬运开始的时候,一阵河风忽然吹过,掀起了板车上厚布的一角!
借着库房小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张睿看得分明——那厚布之下,露出的根本不是预想中的粮袋,而是一口口漆黑如墨、样式古朴的……铁皮箱子!箱子上似乎还贴着某种黄色的符箓!
这是……“特别”的粮食?!
张睿的心猛地一沉!这景象真是太过诡异!深更半夜,秘密运送贴有符箓的铁箱进入粮仓?这哪里还是什么粮食走私,分明透着邪性!
他立刻意识到,这蹚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老掌柜所谓的“盯梢”,绝对没安好。心!
他死死攥住衣角,强行将喉间翻涌的惊悸压回心底。目光如钩子般紧紧锁住那赶车的壮汉与两名随行的“伙计”,即便他们都刻意垂着头,周遭光线也昏沉得像蒙了层旧纱帐,可某些关键的细节仍被他敏锐地收入眼底——那壮汉满脸横肉间,虎口处有道狰狞的月牙形疤痕,随着握鞭的动作时隐时现;左边那个瘦高个儿的右耳残缺不全,耳垂处只剩半片薄红的肉瘤在暮色里微微发亮;右边矮墩墩的家伙走路时总不自觉地往左偏斜,左肩塌下去的角度比旁人明显许多,每迈一步都带着古怪的摇晃节奏。
很快,板车上的箱子被全部搬入库房。两名“伙计”再次出现,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库房小门内又走出一个人。
此人身材微胖,穿着绸缎便服,像个富商,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玉扳指,在黑暗中微微反光。他似乎是来接头的管事。
只见那微胖管事对着两名“伙计”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递了过去,似乎是在支付酬劳。然后,他又低声交代了几句。
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张睿看到,那微胖管事在交代完后,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粮栈东南方向——那边,似乎是通往城内核心区域的方向。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和谄媚的表情。
这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被张睿清晰地捕捉到!
随后,两名“伙计”和赶车的壮汉迅速驾车离去,消失在黑暗中。微胖管事则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退回库房,那小门再次无声地关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周围重归死寂。
张睿伏在麻袋堆上,一动不动,心中却波涛汹涌。
铁箱、符箓、神秘的交接、管事那意味深长的眺望……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方向。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灰色交易!
他的任务完成了。看清了接货人(那个微胖管事),记住了特征,甚至有了意外的发现。
该撤离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麻袋堆上滑下,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双脚刚刚落地的瞬间——
怀中的那枚墨绿玉片,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同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中猛然爆发,瞬间窜遍全身!
危险!极致的危险!
几乎是本能反应,张睿想也不想,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在地!
嗤!嗤!嗤!
三支弩箭,呈品字形,精准无比地射入了他刚才落地的位置!箭镞没入土中,尾羽剧颤!
有埋伏!
张睿惊出一身冷汗,若非玉片预警,他此刻已被射成了刺猬!
他来不及思考埋伏者是谁,就地一个翻滚,躲入一堆更高的麻袋后面。
嗖!嗖!嗖!
更多的弩箭如同毒蛇般追射而来,狠狠钉在麻袋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对方不止一人,而且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早已布好了口袋阵!
是粮栈的护院吗?还是……“夜枭”组织的灭口?或者……是那微胖管事背后的势力发现了自己?
不容他细想,脚步声已经从两侧包抄而来,火把的光芒也开始亮起!
不能被困在这里!
张睿猛地从麻袋后探出身子,手中弩机对着一个方向,火光闪现处猛地射出一箭,也不看结果,转身就向另一个防守相对薄弱的方向突围!
“在那里!”
“别让他跑了!”
呼喝声、脚步声、弩箭破空声顿时响成一片!
张睿把速度加至极限,如灵动的猎豹般在堆积成山的麻袋与货箱间呈之字形疾速穿梭,巧妙依托复杂地形竭力闪避。肩头那处旧伤被剧烈动作牵扯得阵阵作痛,可他全然无暇顾及!
几名穿着护院服饰的汉子从前方拦截而来,刀光闪烁!
张睿眼中厉色一闪,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加速前冲!在即将接触的刹那,身体猛地一矮,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滑过,同时手中匕首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划开了一人的脚踝!
惨叫声响起!
他毫不停留,继续前冲!前面就是粮栈的围墙!
然而,墙头之上,赫然又出现了数名弓弩手,箭簇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彻底封死了他的去路!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陷入绝境!
张睿背靠着一摞货箱,剧烈喘息,目光飞速扫视,寻找着任何一丝生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左前方不远处,地面似乎有一个被杂草半掩的、黑乎乎的洞口——那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排水沟或者地窖入口!
唯一的生路!
他不再犹豫,猛地将身边几个货箱推倒,制造混乱,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扑向那个洞口!
“拦住他!”追兵怒吼。
弩箭如同雨点般射来!
张睿感到腿上一痛,似乎被箭矢擦过,但他不管不顾,奋力掀开洞口的杂物,一头钻了进去!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脚步声。
洞口下方是一片漆黑和浓重的霉味,似乎是一条狭窄的、向下倾斜的甬道。他顾不上许多,拼命向下滑去。
滑行了不知多久,扑通一声,他掉进了一片冰冷刺骨、深及大腿的水中!
这里似乎是粮栈地下的某处排水涵洞或者废弃的窖底,污水横流,臭气熏天。
上方洞口处传来火光和人声,有人试图下来,但洞口狭窄,一时被卡住。
张睿不敢停留,忍着污秽和冰冷,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涵洞向前摸索前行。黑暗中,他只能依靠雨片传来的微弱清凉意保持清醒和方向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气!
他奋力爬出涵洞出水口,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永定河边的一处荒草丛生的滩涂上。身后粮栈的方向,依旧人声鼎沸,火把晃动,显然还在大肆搜捕。
他不敢停留,拖着湿透冰冷、沾满污秽的身体,沿着河滩向下游拼命奔跑,直到彻底远离粮栈区域,才力竭地瘫倒在一处芦苇丛中,大口喘息,浑身冰冷,狼狈不堪。
任务完成了……却也差点把命丢掉。
那个微胖管事……还有那些贴符箓的铁箱……
他喘息着,从怀中摸出那枚救了他一命的玉片。玉片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温润的光泽,似乎比之前更加莹润了一丝。
是因为吸收了……危机中的某种能量吗?
还有“夜枭”...这分明就是一个死局!老掌柜肯定知道那里有埋伏!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借刀杀人?还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考验他、逼迫他?
无数疑问和寒意交织在一起。
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挣扎着站起身,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返回城中。
他沿着河滩,向着德胜门的方向艰难行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
在他离开后不久,粮栈丙区那扇小门再次打开。
那个微胖管事走了出来,脸色阴沉地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和那个被发现的排水沟入口。
一个护院头目模样的人上前低声禀报:“...王管事,那人身手极好,像是军中路子,从排水沟跑了,下面连着河,没追上……”
王管事眯着眼睛,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谄媚,只剩下冷厉:“军中路子?查!给我狠狠地查!看看是哪条线上的狗,敢来碰‘真人’的‘丹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护院头目躬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那……这批‘丹母’还要不要……”
“继续运!”王管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炉火’不能熄!耽搁了真人的大事,你我都要被扔进丹炉里当柴烧!”
他抬头,再次望向京城中心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随即化为更深的狠戾。
“加派人手!严加看管!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是!”
黑影躬身退下。
王管事独自站在黑暗中,望着张睿逃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不管你是谁……惹上了‘白云观’,就是自寻死路……”
寒风掠过河面,带着低沉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夜色,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