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怀中的铁胆如同烙铁般滚烫,那几行小字反复灼烧着张睿的神经。
悦来客栈甲三号!
一个关乎血亲下落,一个关乎国朝阴谋。两者都迫在眉睫,却又都遍布陷阱。
直接行动无异于自杀。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不属于杨府、不属于任何明显势力、能悄无声息融入市井的眼睛。
芸姐儿。
这个平日里总是安静得像一片影子般的绣娘,仿佛刻意将自己隐匿于喧嚣之外,极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此刻,在张睿精心策划的那个庞大计划里,她却宛如一颗关键的棋子,悄然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
选择她绝非一时冲动或盲目之举。要知道,她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从青春年少到如今这般沉稳模样,其间未曾卷入过任何纷扰是非。她的家庭背景简单纯粹,至少在众人所见的表面之上,找不到一丝可疑之处,这样的清白履历自然不易让敏锐如杨廷和那般的人物,或是潜伏在外的眼线产生过多联想与怀疑。
她的刺绣技艺更是堪称一绝,那些细腻入微的针脚、栩栩如生的图案,无不展现出她深厚的功底。为了追求更完美的作品,她时常需要走出府门,前往城中寻找稀有的特殊丝线或是新颖独特的花样模板。这一行为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市井之间,而不会引起旁人过多的揣测。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性情,如同冬日里的寒梅,孤傲而冷僻。她鲜少主动与人攀谈交流,更多的时候只是默默地坐在窗前,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这样的性格使得她的嘴巴如同上了锁一般严密,对于听到的秘密守口如瓶。而且,在她那双深邃的眼眸背后,似乎隐藏着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那是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为了自我保护而逐渐构建起来的隐秘社交网络,一种无声却坚实的生存智慧。
但如何开口?如何确保她不会告发自己?这是一场豪赌。
张睿并未急于有所动作。晨光初绽时,他便如往昔般浸入针线房琐碎却井然的事务中——仔细清点各色丝缕库存,将新到的绣样依序归置妥当,又同管事嬷嬷核对明日待分发的材料清单。时光悄然流转至午后,檐角日影渐斜,屋内众人皆因长久伏案而微微颔首犯困,指尖穿针引线的速率也不觉缓了几分。恰在此时,他掌心悄出攥住一小绞金线,那色泽绝非寻常所见,似融了朝霞与蜜糖于一处,泛着温润又独特的流光,据说是为补全某幅珍品绣作里缺失的关键一笔。这般特殊的缘由让他得以自然地踱步至角落,那里坐着专注缝制的芸姐儿,周遭唯余她一人的身影仍在勤勉忙碌着。
“芸姐儿,”他声音平和,“你看这金线的成色,可能配得上前几日夫人那件绛丝裙上的破口?我瞧了几家送来的样品,总觉得差些火候。”
芸姐儿缓缓停下手中正忙碌着的活计,将那纤细柔嫩的手指从纷繁复杂的针线间抽离出来。她轻轻伸出手,稳稳地接过那一卷金线,而后款步走到窗边光亮充足之处。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倾洒而下,她便借着这恰到好处的光,微微眯起双眸,全神贯端详端详起手中的金线来。只见那金线在光影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无数细小的照耀跳跃其中。她又伸出食指与拇指,沿着金线的纹理轻轻摩挲,细细感受着它的质感——太过崭新光滑,少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醇厚韵味。
稍作沉吟后,她微微摇了摇头,朱唇轻启,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管事啊,你看这线着实太新、太亮了些。若是直接拿去补在夫人那件珍贵的绛丝衣物上,定然会显得极为扎眼突兀。你瞧夫人的那件绛丝衣裳,乃是旧年的上等料子制成,历经了时光的洗礼,其色泽犹如暮霭沉沉中的暖霞,光泽温润柔和,透着一种古朴典雅的气质。依我之见,需得寻来陈年的赤金线方才合适;又或者……可以用茜草根加上适量的明矾精心调配一番,稍稍染过这新线,如此便能压一压它过于张扬的火气,使其与夫人衣物原有的色调更为契合。”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她的回答专业而细致,远超普通绣娘。
“原来如此,受教了。”张睿露出恍然和赞赏的神色,“只是这陈年的赤金线一时难寻,府中库存也无合适的。……知…京中哪家店铺可能找到?或者,有无相熟的货郎有此存货?”他顺势将话题引向外界。
芸姐儿闻言,抬眼飞快地看了张睿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她低下头,轻声道:“南城‘顾家丝线铺’或许有存货,他家老爷子专收旧货。……者…或者等南边来的李货郎,他有时会带些老线,但不知他何时……来…”
她提到了具体的店铺和,郎!这是一个好迹象,说明她确实有外面的渠道。
张睿心中稍定,决定再进一步。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沉重而真诚:“不瞒芸姐儿,此次急于配线,也是想将功补过。前日为我那不幸被掳的幼妹之事,心神不宁,不慎损了夫人的裙子,实在……恐…”
他突然提及妹妹被掳的伤心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痛苦。
芸姐儿捻着线的手指微微一顿。
张睿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低声道:“如今也不知她流落何方,是生……死…我这做兄……的…”他适时地停顿,充满无力感。
长时间的沉默。芸姐儿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就在张睿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另想他法时,她却极轻极轻地开口了,声音如同蚊蚋……“………事…的妹妹,年纪几何?有何特征?”
她问了!她竟然主动问了!
张睿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同样低声回答:“今年刚满十三,眉眼与我相似,左边眉梢有颗小痣,最喜穿一身藕荷色……裙…被掳那日,便是……身…”他描述着妹妹张玥的特征,每一个字都带着真实的锥心之痛。
芸姐儿默默地听着,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金线慢慢绕回线板,动作依旧平稳。
张睿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今日能让她开口询问,已是意外之喜。他叹了口气,恢复了正常音量:“罢了,先不说这些。顾家铺子和李货郎的事,有劳芸姐儿留心。若有机会,帮我问问那陈年赤金线的事。”
“嗯。”芸姐儿低低应了一声。
谈话似乎就此结束。张睿回到自己的位置,犹如却如擂鼓。芸姐儿的反应太过平淡,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寻常。她那瞬间的停顿和那句询问,绝非毫无触动。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芸姐儿依旧沉默寡言,埋头做事,仿佛那日的对话从未发生。
张睿按捺住焦急,耐心等待。他一边加紧修炼恢复实力,一边更加严密地保护朱寿,同时暗中留意府中是否有异常动向。杨廷和似乎也在暗中加紧布置,府外的“协防”锦衣卫换了一拨人,气氛依旧紧张。
第三天下午,芸姐儿在交送一批绣活时,经过张睿身边,脚步并未停留,只有一句极轻极快的话语飘入张睿耳中:
“明日巳时,顾家铺子后巷。”
声音落下,人已走远。
张睿的心猛地,跳!成了!
她果然有法!顾家铺子后巷!这是同意帮他打探消息了?她会去吗?还是另有人去?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巨大的进展!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变故突生!
张睿正盘膝修炼,忽然听到对面朱寿房中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惊呼!
他猛地睁开眼,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掠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朱寿房门外,原本看守的一名护院竟然软软地倒在地上,不知生死!而一个黑影,正用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悄无声息地拨动着朱寿的门闩!
又有刺客!而且竟然真的再次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内院西厢!
张睿瞳孔骤缩,毫不犹豫,猛地推开房门!
那黑影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反应极快,放弃拨门,反手就将那刀片射向张睿面门!同时身体向后急退,意图遁入黑暗!
张睿侧头躲过那一道寒芒,狼首短匕已然在手,疾扑而上!
两人瞬间在狭窄的院落中再次交手!这一次,张睿伤势已愈,功力更有精进,而那黑衣人似乎更擅长潜伏暗杀,正面搏杀并非其长,一时间竟被张睿凌厉的攻势逼得连连后退!
叮叮当当!
敲击交击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有刺客!”
“快来人啊!”
这边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巡夜的护院,呼喝声和脚步声迅速向这边聚集而来!
那黑衣人见事不可为,眼中闪过一道厉色,虚晃一招,猛地向空中抛出一把白色粉末!
张睿急忙屏息后撤!
趁此机会,那黑衣人身形一纵,竟如狸猫般跃上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速度之快,身法之诡异,远超常人!
张睿没有贸然去追,对方显然早有准备,黑暗中必有接应。他第一时间冲到朱寿门前,急声问道:“朱寿!你没事吧?”
门内传来朱寿带着哭腔的回应:……没………事…张……哥…外面怎么了?”
“没事了,刺客跑了。”张睿松了口气,这才查看那名倒在地上的护院。还好,只是被重手法击晕,并未丧命。
很快,大批护院举着火把赶到,张总管也衣衫不整地匆匆跑来,看到现场情况,脸色铁青无比!
杨廷和也被惊动,再次深夜驾临西院。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连续两次被刺客潜入府中重地,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也说明府中的防御漏洞远比想象中大!
“查!给本阁彻查!是谁夜谁值的夜?有哪些人靠近过西院?所有当值人员,一律隔离审查!”杨廷和的怒火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了一眼张睿,眼神复杂:“你又救了他一次。”
分内份内之事。”张睿沉声道,“阁老,此人身手路数,与上次那人不同,更擅潜行暗杀,应是专为灭口而来。……且…其对府中巡逻规律似乎颇为熟悉。”
他的话,再次指向了“身边人”的可能。
杨廷和眼中寒光凛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对张总管道:“从今日起,西院加派双倍人手,所有饮食用度,经由专人检验后再送入。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西院半步!”
这是要彻底将西院隔离保护(监禁)起来。
张睿心中暗急,如此戒严,明日芸姐儿还如何出府?他的计划岂非要泡汤?
就在这时,一个被带下去审查的小丫鬟突然哭喊着跪倒在地:“老爷饶命!总管饶命!不关我的事……是…是芸姐儿!傍晚时芸姐儿说替我值一会儿夜,让我去给她房里取个花……子…我就离开了一小……儿…真的就一小会儿啊!”
芸姐儿?!
张睿的脑子“嗡”的声!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怎么回事?!那个他刚刚寄予厚望的、选择相信的芸姐儿?!
是她调开了值守的丫鬟,为刺客创造了?!她影”“影社”的?!那白日的约定,难道是调虎离山?……是…另有隐情?
无数疑问和一股被背叛的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杨廷和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芸姐儿?针线房的芸娘?把她带来!”
很快,去拿人的护院回报:“老爷,芸……儿…不在房中……她…她不见了!”
畏罪?!坐实了!
张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在瞬间崩塌!不仅线索可能断掉,他自己也可能因为信任芸姐儿而受到牵连!
杨廷和猛地看向张睿,眼神变得无比冰冷和审视:“张睿,这个芸姐儿,是你针线房的人?你平日与她,可有往来?”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山般压下!
张睿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是致命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杨廷和的目光,坦然道:“回老,芸姐儿确是针线房绣娘,手艺精湛,性子孤僻,平日除公务外,几无往来。今日午后,因询问陈年金线之事,与她说过几句话,……及…提及幼妹被掳之事,她曾询问幼妹特征,属下当时心系幼妹,便告知……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选择部分坦白,将接触原因归结于“询问公事”和“思念妹妹”,合情合理,隐去了最关键的铁胆和明日之约。
杨廷和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书房内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凝固。
良久,杨廷和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如此说来,她询问你妹妹特征,恐怕并非同情,而是……了…确认目标?”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锥,狠狠刺入张睿的心脏!
确认目标?确认妹妹的目标?难道妹妹的被掳,并非偶然?难道芸姐儿,或者说她背后的“影社”,早就盯上了他们兄妹?!
那铁胆传来的……息…“妹在教……””…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为何又要来刺杀朱寿?如果……假…那这整个局,到底有多么庞大和可怕?!
而自己,竟然还愚蠢地试图利用她?!
就在这时,一名杨廷和的心腹长随匆匆走入书房,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廷和闻言,脸色再次剧变,甚至比听到刺客时更加难看!
他挥退长随,目光再次落在张睿身上,那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愤怒,有震惊,还有一丝难以置……的…审视?
“张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语调,“刚刚收到消息。教坊司昨夜走水(失火),烧毁了一处……院…据说,里面发现了数具来不及逃出的女眷……首………份…尚未查明。”
教坊司失火!女眷尸首!
张睿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