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年六月十七日,南海烈日如熔金泼洒,将前夜残留的最后一丝雾霭蒸成缥缈水汽,阳光烈得能穿透甲片,烫得皮肤发疼,士兵们不得不将浸过海水的麻布蒙在额前,才能勉强睁眼。海浪撞击防波堤的力道愈发狂暴,雪白的水花携着礁石的碎末砸在青黑色城墙上,碎成千万颗银珠,又被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卷向“靖洋号”甲板,在滚烫的柚木木板上瞬间蒸发,留下一圈圈浅白的盐渍,踩上去咯吱作响。
了望塔上,小李的额角汗珠如断线珍珠般砸在甲板上,砸出细小的湿痕又迅速干涸,他掌心攥得发黏,裹着鹿皮套的望远镜因紧张而微微打滑——那鹿皮套是他兄长留下的遗物,兄长去年在抵御葡萄牙舰队时牺牲,套子边缘还留着炮火灼烧的焦痕。镜筒里的景象让他喉头剧烈滚动数次,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连喊三声才传出完整的话:“将军!敌舰……敌舰连起来了!五艘巨舰串成一串,像条横亘海面的钢铁巨蟒!”
张睿立在“靖洋号”舰桥中央,嵌铁棉甲下的麻布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背,带来黏腻的冰凉,甲片缝隙里的盐渍磨得皮肤生疼。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望远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镜筒刚抵住眼眶,瞳孔便骤然收缩——五艘体量堪比小山的铁甲堡垒舰正依次甩出碗口粗的渗碳钢索,前端的铁锚钩带着三排倒刺,如猛虎利爪般精准扣住邻舰舷侧的铸铁环,舰上的绞盘由四名精壮士兵合力转动,木轴“嘎吱嘎吱”疯狂作响,钢索被拉得笔直如绷紧的弓弦,五艘巨舰竟连成一道横跨三里海面的巨大“一”字连环阵。
舰舷两侧的六十斤后装舰炮齐齐转向外侧,黑洞洞的炮口如密林般排列,阳光反射在镀铬炮管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连环阵左右两侧,五十艘蒸汽铁舰呈锋利的楔形阵展开,舰首撞角闪着寒芒,如巨蟒的獠牙般张开,舰尾烟囱吐出的黑烟在湛蓝天空中交织成网,显然是要夹击封港。“是阿姆斯特丹工坊的‘钢铁锁链’战术!”参谋官脸色惨白,手中的麻纸情报散落一地,纸页上还留着昨夜推演的墨痕,“钢索是经三次渗碳处理的合金钢打造,抗爆性是普通钢索的三倍,舰身连接处还装了三层应急堵漏舱,配备二十名潜水兵待命!这样一来,单舰侧舷的防御漏洞被彻底弥补,所有舰炮能集中火力覆盖要塞,咱们之前的分散突袭战术根本讨不到好!”张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舰桥栏杆上的防滑纹路——那是经千百次海浪冲刷、士兵手掌摩挲留下的深褐色包浆,他沉声道:“前日‘坚不可摧号’沉没,拿破仑是被打急了,才搬出这种压箱底的战术。传我命令,各舰损管队全员待命,备好松木楔和铅板!”
“凯旋号”舰桥内,铸铁火炉的温度让舱内燥热难当,炉壁被烧得通红,将拿破仑的影子投在舱壁上,忽明忽暗。他指尖反复摩挲着胸前的奥斯特里茨战役金质勋章,勋章绶带已被汗水浸得发皱,边缘的金线都褪了色。前日“坚不可摧号”带着浓烟沉入海底的画面仍在脑海盘旋,副官小心翼翼递来的描金咖啡杯刚碰到他手,便被猛地挥开,褐色的咖啡泼在黄铜仪表盘上,顺着刻度线蜿蜒流淌,将“航速每时辰十二里”的刻度糊成一片。“慌什么!”拿破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指节因攥紧拳头而发白,眼神却死死盯着窗外的连环阵,“这连环阵是阿姆斯特丹三十名工匠耗时半年改良的战术!三层渗碳钢索加固,每艘舰配备八个应急堵漏舱,就算被击穿两处水线也沉不了!”
他突然踹翻身旁的橡木座椅,椅子撞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让铁甲舰集群推进,六十斤炮以‘三轮覆盖法’密集轰炸明军要塞炮位——先炸炮口,再炸炮架,最后炸弹药库!把他们的火力彻底压下去!两侧蒸汽铁舰加速夹击,务必封锁广州港,让张睿的舰队插翅难飞!”副官慌忙跪在地上去擦仪表盘上的咖啡,袖口被滚烫的炉壁烫出个洞也浑然不觉。信号旗手立刻攀上桅杆,红黄相间的旗帜在海风里拍打得“啪啪”作响,旗语在空中组成连续的进攻指令。五艘连环铁甲舰如苏醒的钢铁巨蟒,缓缓向前蠕动,烟囱吐出的黑烟在湛蓝的天空拖出长长的灰痕,与海面的波光形成刺目的对比,舰上的雇佣兵举着望远镜欢呼,以为胜券在握。
“传我将令!”张睿的声音穿透海浪的轰鸣,盖过士兵们的惊呼声,他猛地攥紧手中的红旗——旗角绣着的“靖海”二字是妻子亲手绣的,针脚细密,此刻在阳光下猎猎作响,“要塞十五门百斤超级炮全部校准舰身连接处!采用‘三发点射’战术,第一发打钢索根部,第二发炸焊接点,第三发补击断裂处!用钨钢穿甲弹,务必炸断钢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摊在舰桥中央的舰阵图,指尖点在左右两翼的空白处,“靖洋舰编队分作左右两队,各带十艘战舰列‘雁形阵’——左翼由‘靖海号’带队,右翼由‘靖波号’指挥,迎击两侧蒸汽铁舰!记住,专打他们的锅炉舱,那里是铁舰的死穴,钢甲只有两寸厚!鱼雷分队隐蔽在防波堤后的暗礁群里,待连环阵转向暴露侧舷时,立刻饱和发射!”
旗语兵手脚麻利地挥动信号旗,红、黄、绿三色旗帜组合成的指令在空中快速传递,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这是他在广州水师学堂练了三年的功夫。与此同时,信鸽棚内的五羽信鸽相继升空,翅膀划过空气的“噗噗”声与海风交织,鸽腿上的竹管里装着缩微的战术指令,将送往沿岸各炮台。要塞炮位上,老炮手王二柱正蹲在炮膛旁,布满老茧的手握着祖传的钢钎反复清理炮膛——那钢钎是他爹传给他的,钎头刻着“王家炮坊”四个字,磨得锃亮,将炮膛内残留的火药渣刮得一干二净。“都记好了!”他对着身旁的四名炮手喊道,声音洪亮如钟,“这种连环舰的焊接点是应力集中处,别看钢索粗得像碗口,三发穿甲弹打在同一位置,保准能炸断!填药要实,捣三下就行,多了会炸膛!”炮手们齐声应和,小心翼翼地将裹着蜡封的火药包填入炮膛——蜡封是用蜂蜡和桐油熬的,防水防潮,一名年轻炮手用木槌轻轻捣实,木槌撞击炮膛的“咚咚”声沉稳有力,每一下都恰到好处,这是他跟着王二柱学了两年的绝活。
当连环阵推进至六里处,拿破仑猛地挥下手臂,镀金剑柄的指挥刀在阳光下闪着寒芒:“开火!”五艘铁甲舰上的百门六十斤侧舷炮同时轰鸣,炮口喷出的火舌有三尺长,密集的炮弹如黑色暴雨般袭来,带着“咻咻”的刺耳尖啸划破长空。炮弹落在海中激起丈余高的水柱,水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砸在要塞的沙袋掩体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外层沙袋被砸得炸开,细沙如瀑布般流淌,却露出内层的冷轧钢板——那是广州铁工坊最新的产品,能抵御六十斤炮弹的冲击。“都沉住气!稳住炮位!”王二柱死死按住炮架上的青铜瞄准仪,十字准星牢牢锁定“凯旋号”与“胜利号”的连接处,那里的钢索正被绞盘拉得笔直,焊接点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连焊缝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待敌舰炮火稍歇,硝烟尚未散尽,王二柱猛地挥下红旗:“放!”十五门百斤超级炮同时怒吼,巨大的后坐力让炮身撞在坤甸木支架上,发出“嘎吱”的闷响,支架底部的混凝土基座却纹丝不动——这基座是用澜沧江砂石、石灰和糯米浆混合制成的,坚硬如石。
四十五枚钨钢穿甲弹如流星赶月般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灰黑色的轨迹,其中三枚精准命中目标——第一发撞在钢索根部,火星四溅,钢索表面的防锈层被炸开;第二发紧随其后,正好炸在外层焊接点,焊缝瞬间开裂,钢索微微下垂;第三发直接穿透钢板,将内层钢索炸得断裂开来,断口处的钢丝如乱麻般散开。“凯旋号”与“胜利号”连接处瞬间出现一道丈余宽的缺口,海水“汩汩”地从破洞涌入,在舰身侧面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随着舰身的移动不断拉长。舰桥内的拿破仑见状,气得一拳砸在黄铜仪表盘上,玻璃碎片飞溅,划伤了他的手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貂皮手套上,晕开一团暗红。“工兵!立刻去抢修!用备用钢索加固!”他对着铜制传声筒疯狂嘶吼,声音因愤怒而变形,“蒸汽铁舰加速!给我冲上去夹击他们,把张睿的舰队撕成碎片!”传声筒的铜壁被他的吼声震得嗡嗡作响,舰内的士兵们慌忙扛着备用钢索冲向破损处,脚步乱得像没头苍蝇。
两侧的蒸汽铁舰刚提速,左侧“靖海号”的主炮手李铁山已锁定最靠前的一艘敌舰——那是“迅捷号”蒸汽铁舰,舰身还带着前日战斗留下的弹痕。李铁山眯着眼睛调整瞄准镜,镜筒上的刻度被他用小刀刻得更深,便于在强光下辨认,他将十字准星稳稳对准敌舰烟囱下方的锅炉舱位置——那里的钢甲最薄,且有三个明显的散热孔,是他观察了十次敌舰航行总结出的死穴。“放!”他大喝一声,猛地拉动炮绳,八十斤穿甲弹带着凌厉的呼啸飞出,精准命中目标。锅炉舱的钢甲瞬间被洞穿,高温蒸汽如白色喷泉般喷涌而出,带着刺耳的“滋滋”声,舱内的士兵惨叫着翻滚,有的被蒸汽直接烫伤,皮肤瞬间起泡,绝望地扒着舱门想要逃出,却被紧随其后的爆炸气浪掀飞,重重砸在甲板上。
“靖波号”的鱼雷手陈四则抓住连环阵转向的间隙,快速调整鱼雷发射架——这发射架是他亲手改良的,增加了一个微调旋钮,能提高三成命中率。此时连环阵为躲避要塞炮火,正缓缓转向,侧舷的水线位置完全暴露,连应急堵漏舱的位置都清晰可见。“三发齐射!”陈四大喊,猛地转动青铜绞盘,绞盘的齿轮经过精细打磨,转动时发出“咔嗒咔嗒”的清脆声响。三枚双缸鱼雷带着“滋滋”的蒸汽声滑入水中,尾部的螺旋桨高速转动,搅起细密的水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胜利号”的水线。鱼雷精准撞中目标,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巨大的冲击力让“胜利号”舰身猛地倾斜三十度,甲板上的炮弹、木箱纷纷滑向海中,士兵们尖叫着抓住绳索,却还是有不少人坠入海中,被湍急的海浪卷走。要塞炮持续轰击下,“胜利号”与“勇气号”的连接处钢索全断,两舰彻底分离,“勇气号”失去平衡,如醉汉般撞向旁边的“猛禽号”蒸汽铁舰,两舰的钢甲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火星四溅,甲板上的雇佣兵被撞得东倒西歪,不少人直接从两舰之间的缝隙坠入海中。
“蒸汽铁舰掩护!立刻撤退!”拿破仑看着连环阵逐渐溃散,“胜利号”的桅杆已经倾斜,“勇气号”冒着滚滚黑烟,残存的三艘铁甲舰也多处受损,终于咬牙下令,声音里满是不甘与暴怒,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铸铁火炉,通红的炭火散落在甲板上,烫得士兵们纷纷躲避。可此时三十艘蒸汽铁舰已被明军击沉十五艘,剩余的十五艘也大多带伤——有的舰身破洞正在漏水,士兵们用沙袋拼命封堵;有的失去了尾舵,在海面上打着转儿;还有的锅炉受损,只能缓慢航行,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掩护。“胜利号”的舰长见大势已去,带着几名亲信跳上小艇仓皇逃离,小艇刚划出去不远,就被明军的巡逻艇追上,几声枪响后,小艇翻沉,舰长和亲信都成了落水狗,被拖上巡逻艇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张睿站在舰桥之上,看着海面上漂浮的敌舰残骸、散落的武器和挣扎的士兵,正让人清点战果——击沉铁甲舰两艘、蒸汽铁舰十五艘,俘虏敌军三百余人。
突然,了望塔上的小李发出急促的呼喊,声音因惊恐而变调,连望远镜都掉在了甲板上:“将军!外海!外海舰影密布!至少三十艘!比之前的堡垒舰还大!”张睿立刻弯腰捡起望远镜,镜筒上的鹿皮套已经摔开,他来不及整理,直接抵在眼眶上,视野中,三十艘体型更为庞大的战舰正缓缓逼近,为首的旗舰桅杆上飘扬着西班牙的红黄双色旗,旗面足有三丈宽,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舰首的“无敌号”三个鎏金大字清晰可见,舰舷两侧的八十斤后装炮炮口泛着森寒的光芒,比之前拿破仑的炮口径更大、数量更多,显然是欧洲的西班牙援军赶到了。
“传我急令!八百里加急送往广州钢铁工坊!”张睿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他快步走下舰桥,甲片碰撞声急促而有力,“告诉李铁柱工匠,务必在三日内仿制出双缸联动蒸汽机!咱们的战舰动力比欧洲差了两成,再不想办法,下次根本拦不住他们的舰队!”传令兵接过刻着“靖海”二字的令牌,翻身上马,马蹄踏过甲板的“哒哒”声迅速远去,马尾扬起的海风带着未散的硝烟味。深夜的广州钢铁工坊内,炉火通明如白昼,熊熊火焰将炉膛烧得通红,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铁水在黏土坩埚中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溅起的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李铁柱双眼布满血丝,眼下挂着浓重的黑晕,工装被火星烧出数个破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麻布内衣,脸上沾满烟灰,只有双眼透着狂热的光芒。他手中握着从“坚不可摧号”残骸中拆出的双缸蒸汽机零件——那零件是精钢打造,表面光滑如镜,他用卡尺反复测量尺寸,卡尺的刻度被他用猪油擦得锃亮,每一个数据都记在浸过桐油的麻纸上。旁边的学徒们各司其职,有的拉风箱,风箱“呼嗒呼嗒”地响,将新鲜空气送入炉膛;有的锤炼铁块,铁锤撞击铁砧的“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朵发麻;还有的调配耐火泥,准备修补坩埚。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工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那台组装完毕的蒸汽机上时,李铁柱突然发出一声狂喜的呼喊,声音因连日沙哑而破音,一把抓住身旁的学徒:“成了!将军!双缸蒸汽机成了!测试过了,效率比欧洲的还高一成!蒸汽压力更稳定!”他说着就要去拉启动绳,张睿正好奔进工坊,身上还带着海腥味,伸手想要触摸那台还冒着热气的蒸汽机,感受金属的温度。就在此时,了望哨的绝望呼喊已刺破清晨的宁静,如惊雷般炸响:“将军!敌舰开火了!炮弹落在要塞外两里处!射程比咱们的炮远两里!”远处的要塞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烟尘冲天而起,一段加固过的城墙轰然倒塌,碎石飞溅。张睿猛地转身,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刀鞘上的海水盐渍还未干透,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回头看了看工坊内的蒸汽机,又看了看远方升起的烟尘,眼中闪过一丝坚毅——这场决定南海安危的生死决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