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年九月初,岭南的秋意被珠江口的咸湿海风与广州城外的钢铁熔炉驱散得无影无踪。
广州钢铁工坊,这座帝国南方军工的心脏,比往日更加灼热和喧嚣。正午炽烈的阳光试图透过工坊高窗上积攒的煤灰,在弥漫着金属粉尘与焦煤气息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勉强照亮下方忙碌的景象。十二座巨型熔炉如同蛰伏的巨兽,伴随着水力风箱规律而沉重的“呼哧”声,炉膛内烈焰翻腾,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将附近堆叠的钢坯映照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工匠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涔涔,号子声、锤击声、冷却液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浓黑的烟柱从烟囱滚滚而出,与珠江口蒸腾的水汽在天际混合,形成一片压抑的灰云。
工坊一角,身着深蓝色水师提督官袍、腰挎鲨鱼皮鞘弯刀的张睿,正蹲在一尊刚刚完成初步冷却的百斤海军炮旁。他无视了袍角沾染的油污与铁屑,修长的手指正仔细探入尚带余温的炮口,一寸寸摩挲着内部那新刻蚀而成的、象征着最新工艺的螺旋膛线。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中毫无新式火炮铸成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凝重与思虑。
“大人,”工坊总匠李铁柱快步走来,他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块扭曲变形、边缘参差的铸铁碎片,语气沉重,“这是昨日海战,靖洋七号舰拼死击沉那艘欧洲‘雄狮’号巡洋舰后,水鬼队从残骸附近打捞上来的……是我们发射的穿甲弹残骸。”
张睿接过这块尚带海腥味的金属,将其举到光线下。碎片中心有一个因剧烈撞击形成的浅凹坑,周围是呈放射状撕裂的弹体。更引人注目的是,几片亮闪闪的、材质明显不同的钢甲碎屑,如同恶毒的獠牙,深深嵌在铸铁之中。
“李师傅,你看这里,”张睿指着弹体碎片的断裂面,“我们的炮弹,确实依仗膛线赋予了更高的初速和精度,足以击穿欧洲人五寸厚的表面硬化钢甲。但问题在于,弹头的触发引信过于敏感,几乎在穿透甲板的一瞬间就爆炸了!大部分的爆炸能量,都消耗在了甲板表面,形成一个可怕的破口,却未能深入船舱,去摧毁其下的蒸汽锅炉、弹药库或者传动机构!”
他的目光转向工坊另一侧,那里堆放着一块从上次战斗中俘获的欧洲小型蒸汽铁舰上切割下来的侧舷装甲板。甲板上布满了测试留下的弹痕,其中最深的那个,也仅仅穿透了约四寸深度,且孔壁相对光滑,周围没有爆炸形成的撕裂状破片痕迹,显然是一枚未能正常起爆的哑弹或过早爆炸的废弹。
“上次围攻那艘‘坚不可摧号’铁甲堡垒舰,我们命中其指挥塔不下三次,却未能使其立刻丧失战斗力,最终是靠鱼雷艇冒死贴近,发射鱼雷才将其击沉。根源就在于此——我们的炮弹,未能有效杀伤其舰艇内脏!”张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问题的核心,在于引信!我们需要的是‘延时引信’,让炮弹在击穿坚固的外层装甲,进入相对脆弱、布满关键设备的船舱内部后,再发生爆炸!唯有如此,方能给予敌舰致命一击!”
李铁柱闻言,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他搓着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为难地说:“大人明鉴!这延时引信,坊里并非没有尝试过。最初我们用特制的燃香做延时,但海上环境潮湿,气压多变,燃香的燃烧速度极不稳定。要么在撞击甲板的瞬间就因震动提前引爆,要么钻入船舱后迟迟不炸,成了哑弹。上月试射,有一发哑弹钻入岸防炮靶场的沙堆,半个时辰后才突然爆炸,险些酿成大祸……”
张睿显然对此已有深思。他不再多言,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图纸,在身旁平整的铁砧上铺开。图纸上描绘着一个结构精巧的黄铜管状物,旁边标注着详细的尺寸和数据。
“看这里,”张睿的手指指向图纸核心部分,“我们摒弃不稳定的燃香。用黄铜车制引信管,内部压入定量、特定颗粒度的黑火药,形成‘药柱’。引信管顶端安装敏感的火帽,撞击目标的瞬间,惯性激发火帽,点燃药柱。火药燃烧的速度,由药柱的长度和直径,也就是其燃烧面积来决定。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实验,找到那个能保证炮弹穿透甲板、进入船舱后恰到好处爆炸的延时时间。”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铁柱:“立刻组织最好的工匠,按照图纸,先制作十组不同药柱规格的引信管样品。每一组的燃烧时间,都必须严格测试记录!”
总匠李铁柱仔细端详着图纸,眼中最初的困惑逐渐被专业性的光芒所取代。“妙啊!大人!以火药自身燃烧为延时,受外界环境影响小,且时间可控!属下这就去办!”
军令如山,研发工作全面启动。整个工坊最优秀的铜匠、火药匠、装配工被集中起来。熔化的优质黄铜被浇铸成三寸长的标准管坯,内壁经过精心镗磨,光滑如镜。火药工匠们则在严格控制的工房里,按照不同的配比和压力,压制出粗细、密度各不相同的圆柱状药柱,并在药柱顶端用极细的钻头开出确保火焰稳定传导的火道。
防潮是关键。每个组装好的引信管外部,都被层层包裹上浸透松脂的致密麻布,最后再放入融化的石蜡中浸渍处理,形成多重防水屏障。
与此同时,弹体的改良同步进行。弹头材料换用了广州工坊能炼制出的最坚硬的钨钢,铸造后经过特殊的淬火处理,弹头形状被设计成更利于破甲的尖锥形。为了配合线膛炮,保证出膛后的稳定飞行和精度,弹体尾部加装了紧贴膛线的软铜弹带和稳定尾翼结构。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张睿几乎寸步不离工坊。他在熔炉旁监督钨钢的冶炼,在车床前检查弹头的弧度,在装配台前审视每一个引信管的密封性。当第一枚完整的新型延时引信穿甲弹,带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和精密的工业美感,静静躺在铺着软布的托盘上时,已是第四日的黎明。
试射场选在广州外海一座无人沙洲附近。那艘缴获的、舰体基本完好的欧洲蒸汽铁舰被拖曳至此,作为靶船。它的侧舷装甲厚度,与欧洲现役的主力铁甲巡洋舰相当。
张睿站在距离沙洲一里外的临时指挥台上,手持高倍望远镜,身姿挺拔如松。他身旁,参与研发的工匠、炮组士兵以及水师将领们,无不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尊昂起炮口的百斤线膛炮,以及炮膛内那枚承载着希望与未知的炮弹上。
海风掠过,带来咸湿的气息,仿佛也带着一丝紧张。
“装填!”炮长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训练有素的炮手迅速而精准地将修长的穿甲弹推入炮膛,闭锁炮闩,调整射角。
“目标,敌舰侧舷水线带上方一丈!预备——放!”
炮手猛拉发火绳!
“轰!!!”
一声与以往截然不同、更为沉闷且蕴含巨大力量的巨响爆发!炮口制退器猛地向后座,喷出大量浓密的白烟与些许黑烟(新型发射药的特性)。炮弹脱离炮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锐的破空呼啸,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划破海空,直扑目标!
刹那间,“铛————!!!”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宛若巨锤砸响洪钟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即便远在一里外,也清晰可闻!只见靶船侧舷那厚实的钢甲上,瞬间出现了一个边缘整齐、明显向内凹陷的破口,破口周围还有细微的辐射状裂纹,而弹体本身已然消失不见!
成功了第一步——穿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被拉长,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有人快要按捺不住时——
“轰隆!!!”
一声远比撞击声沉闷,却仿佛源自靶船内脏的爆炸声,从舰体内部隐隐传来!紧接着,肉眼可见,靶船被命中的部位猛地向外鼓胀了一下,大股的浓烟和些许蒸汽混合着碎片,从破口处以及上方的甲板缝隙中猛烈喷涌而出!舰身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另一侧倾斜,海水疯狂地通过水下部分的破洞倒灌进去!
“成功了!击穿了!在舱内炸了!”指挥台周围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工匠们相互拥抱,士兵们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李铁柱更是老泪纵横,一把抓住张睿的胳膊,声音颤抖:“大人!您看!舰体都被从内部炸开了!这威力……这威力比之前的炮弹,强了何止三倍啊!”
张睿缓缓放下望远镜,紧绷了数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他立刻下令将靶船拖回港口详细检查。检验结果令人振奋:新型穿甲弹不仅成功穿透了五寸厚的优质钢甲,更在船舱内部爆炸,炸开了一个直径超过一丈的巨大破洞,内部模拟锅炉和弹药架的钢结构被彻底摧毁、扭曲,爆炸冲击波对舰体结构的破坏程度远超预期。
“立刻量产!”张睿斩钉截铁地下令,“广州工坊开足马力,每日至少生产两百枚!飞檄传令泉州、漳州分坊,依样仿制,每日各需产出百枚!优先装备虎门、厦门、吴淞等沿海核心要塞的重炮,以及所有靖洋级战舰的主炮!”
就在工坊内因为新弹成功而士气大振,全力投入量产之际,一匹快马浑身汗湿、口吐白沫地冲入工坊,来自虎门要塞的斥候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将一份插着三根红色羽毛的紧急军报呈到张睿面前。
“大人!虎门急报!欧洲舰队今日清晨在外海频繁试射一种新式炮弹,威力怪异且巨大!”
张睿迅速展开信笺,虎门守将的字迹因急切而略显潦草:“……彼夷新弹,触地或触舰后,并非直接产生破片杀伤,而是弹体骤然裂开,喷射出覆盖极广的烈焰与大量预置破片。虽未能直接击穿我观察哨所之钢甲护板,然爆炸产生之冲击波异常骇人,隔甲传入,竟震得掩体内士卒耳鼻溢血,头晕目眩,甲板上固定不牢之火炮亦被震歪基座,暂失效用……”
张睿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这是典型的高爆弹(或早期榴霰弹),其设计思路与穿甲弹截然不同,不追求点对点的穿透,而是依靠大装药和冲击波,进行面状杀伤和破坏舰面设备、人员。即便不能击沉战舰,也足以使一艘船在短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李师傅!”张睿立刻召来李铁柱,带着他登上停靠在码头的靖洋号旗舰,指着光洁的侧舷装甲说道:“夷人已有应对之策!立刻着手,在所有靖洋级战舰的主装甲带内侧,加装至少三寸厚的致密榆木板!木板与钢甲之间,填充浸透饱和盐水的棉絮层!此举旨在缓冲、吸收那种新炮弹的冲击波,保护舱内人员与设备。”
他又指向甲板上昂立的火炮:“所有火炮的炮架底座,加装或换装更高效的弹簧减震装置,最大限度减少冲击波对火炮瞄准稳定性的影响!”
李铁柱凑近钢甲,用指节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领悟的光芒:“大人高见!榆木木质坚韧富弹性,盐水棉絮既能吸能又能阻燃!此乃‘以柔克刚’之法!属下既刻带人测量尺寸,连夜赶工!”
接下来的十天,广州港内一片繁忙景象。所有靖洋级战舰轮流驶入船坞,工匠们叮叮当当地在内壁加装木质衬里和缓冲层。岸防炮台上,士兵们也开始接受新的操典训练,学习在敌军可能发射高爆弹时,如何利用新挖掘的防冲击掩体进行规避。张睿同时加派了侦察力量,三艘经过巧妙伪装、形似南洋商船的哨船,日夜游弋在欧洲舰队惯常活动的锚地外围,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
九月十五日,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了望塔上的哨兵便发出了尖锐的警报钟声!欧洲舰队再次出现,气势汹汹直扑广州外海。这一次,其阵容中除了熟悉的铁甲堡垒舰和快速巡洋舰,赫然多了十艘航速较慢、但体型宽大、甲板上搭载着明显是大型臼炮或榴弹炮的运输舰!其意图不言自明——要用新式高爆弹,来检验大明海防的成色,甚至企图一举摧毁岸防工事。
张睿闻报,沉着下令:“全舰队按预定防御阵型展开!各要塞炮位,换装新型穿甲弹!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放近了打!”
当欧洲舰队浩浩荡荡闯入有效射程时,果然率先发难!伴随着沉闷的炮声,数十枚体型硕大的炮弹拖着不同于以往的轨迹,向着虎门要塞及各处岸防炮台呼啸落下。
“轰!轰轰轰!”
爆炸声连绵响起,与穿甲弹的清脆撞击和内部爆破声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为低沉、混响强烈的巨响。弹着点瞬间腾起大团的火光和浓烟,冲击波卷起沙石四处飞溅,预先设置的木质掩体在爆炸中被撕碎、掀飞,烟尘一时笼罩了整个海岸线。
张睿站在靖洋号的舰桥上,透过望远镜和逐渐散去的烟尘,紧张地观察着岸防阵地的状况。很快,他注意到,尽管表面工事受损颇重,但那些关键炮位本身,因其基座坚固且有了一定的防护准备,大多完好无损!烟尘中,可以看到明军士兵们从更坚固的掩蔽部里冲出,迅速奔向炮位,开始操作火炮进行反击!
“时机已到!所有单位,目标敌舰队,尤其是那些运输舰!自由射击!”张睿果断下达了攻击命令。
瞬间,积蓄已久的力量爆发了!靖洋级战舰侧舷炮窗喷吐出炽烈的火焰,沿岸要塞的重炮发出震天的怒吼!数十枚新型延时引信穿甲弹,带着复仇的尖啸,划过海面,形成一道致命的弹幕,扑向欧洲舰队!
其中一枚来自靖洋号主炮的穿甲弹,以近乎完美的弹道,精准地命中了一艘正在转向、试图抢占有利射击位置的运输舰舯部水线附近!只见那炮弹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毫无阻碍地撕开了运输舰相对薄弱的侧舷装甲,钻入其内部。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延迟后——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爆从运输舰内部传来!显然,炮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其弹药舱!整艘运输舰猛地向上拱起,随后被从内部撕裂,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和碎片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舰体!殉爆的弹药接二连三,将其炸成两截,迅速沉入海中,海面上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和燃烧的油污残骸!
这毁灭性的一幕,极大地震慑了欧洲舰队。指挥旗舰上的拿破仑将军(假设的敌方统帅)脸色骤变,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明军不仅迅速找到了对抗高爆弹的方法,其穿甲弹的威力竟已提升到如此恐怖的程度!
“撤退!立即撤退!”他不得不下达了耻辱的命令。
然而,明军的炮火岂容他们轻易脱身?在精准而致命的穿甲弹打击下,又有两艘躲闪不及的巡洋舰被击中要害,一艘锅炉爆炸,失去动力在原地打转;另一艘舵机被毁,燃起大火,最终都难逃沉没的命运。
当残存的欧洲舰队狼狈不堪地撤出战场,逃回远海锚地时,他们为此役付出了三艘宝贵的弹药运输舰和两艘主力巡洋舰的惨重代价。
站在靖洋号舰桥上的张睿,望着远遁的敌舰,脸上却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海风拂动他的袍角,带来硝烟与海水的混合气味。他从后续审讯被俘的欧洲水兵口中得知,拿破仑此番受挫,并未死心,他正在焦急等待欧洲本土运来的一种名为“穿甲高爆弹”的新式武器。据说这种炮弹结合了穿甲弹的硬度和高爆弹的大装药,能在穿透装甲后内部爆炸,产生双重毁伤效果。
张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技术的较量,永无止境。敌人不会坐以待毙,下一次,他们带来的将是更锋利的矛。
“立刻给广州工坊李铁柱传令,”他转身对副官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在现有装甲基础上,着手研究复合装甲与间隔装甲结构,重点应对即将到来的新威胁。同时,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搞到更多关于这种‘穿甲高爆弹’的情报!”
一场围绕攻防利器、在图纸与车间里无声进行的激烈竞赛,已然随着珠江口的硝烟,拉开了新的序幕。海疆的宁静,注定只是下一场风暴来临前的短暂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