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大厦的顶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靓坤嘴里那根价值不菲的雪茄,掉在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烧出一个小小的黑洞,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看看屏幕上那个气度俨然,仿佛一言可定濠江生死的贺新,再看看身边那个因为吸管掉了,正手忙脚乱,试图用手指去蘸地上营养液的傻强。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像电流一样击穿了他的大脑。
“阿天……你他妈的在耍我?”靓坤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你讲,那个什么‘机器狗’,是……是他造的?”
杨天从落地窗前回过身,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他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靓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傻强终于放弃了地上的营养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像儿童玩具的,五颜六色的游戏机,津津有味地玩了起来,嘴里还发出“哔哔啵啵”的配音。
“我操!”靓坤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杨天一脚踹得粉碎。他猛地冲到杨天面前,压低了声音,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你疯了?!让这个白痴去见贺新?那个老狐狸精得跟鬼一样,他一眼就能看穿!到时候,我们天穹的脸,都给他一个人丢光了!”
“坤哥。”杨天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他看着靓柯那张写满了“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的脸,嘴角的笑意多了一丝玩味。
“重要的是,你希望对方相信,真相是什么。”
两天后,濠江,葡京娱乐场顶楼。
这里是贺新真正的私人领域,比陆羽茶室更私密,也更具威严。整个楼层,空无一人,只有贺新和他那个影子般的中年心腹。
当占米(Jimmy)领着傻强走进来时,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贺新,眼神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预想过对方的样子。或许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不修边幅,眼神里却闪烁着天才光芒的技术狂人;或许是一个像占米一样,精于算计,锋芒毕露的商业精英。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人。
傻强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号的定制西装,领带歪在一边,像是被人强行套上去的。他一进门,没有看主座上的贺新,而是被墙角那个一人多高的,镶满了宝石的地球仪给吸引了。
“哇!”他发出一声惊叹,挣脱占米的手,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跑到地球仪旁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上面的“太平洋”。
占米脸上依旧是完美的商业微笑,他对着贺新微微欠身,似乎对傻强的行为毫不在意。
贺新身后的中年男人,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闪过一丝被轻视的怒意。
贺新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打量着傻强,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探究和困惑。
他活了七十年,见过枭雄,见过赌徒,见过政客,见过疯子。但他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状态。
“先生,请坐。”贺新亲自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放得极低。
傻强玩了一会儿地球仪,似乎觉得无聊了,听到有人叫他,才茫然地回过头,在占米的引导下,坐到了贺新对面的主宾位上。他坐立不安,双腿在沙发下晃来晃去,眼睛还在好奇地四处乱瞟。
贺新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探讨哲学般的庄重:“先生的系统,洞察人心,预见未来。我很好奇,它的核心,它的‘道’,究竟源于何处?”
他问出了自己这两天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占米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傻强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复杂的问题。他想了半天,然后指了指房间里那个巨大的落地鱼缸。
“鱼。”
“鱼?”贺新愣住了。
“天哥说,我的脑子,就像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傻强的回答,一本正经,“想得太多,会死机。不想,就不会错。”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天哥还说,我是最好的工具人。因为工具,不需要有脑子。”
整个房间,一片死寂。
贺新身后的中年男人,脸上已经露出了“果然是个白痴”的轻蔑表情。
贺新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傻强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念的眼睛,嘴唇微微颤抖。
鱼?七秒记忆?
不想,就不会错?
工具,不需要有脑子?
这些简单到近乎白痴的话语,在贺新的脑海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然后被他自己,重组成了一套他能够理解的,恐怖的哲学。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他懂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一种更高级,更复杂的“术”所击败。错了!他输给的,是一种他早已抛弃,甚至不屑一顾的“道”!
无思无想,方能洞察天机。
无我无欲,方能化身规则。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技术天才。他是一种“道”的化身!他将自己放空,变成了一个最纯粹的“容器”,从而承载了那个叫“天穹”的,庞大的,冰冷的规则本身!
自己穷其一生钻营人心,算计利益,而对方,已经跳出了这个维度。
自己还在第一层,而对方,在九霄云外。
贺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是一种比被人用枪指着头,还要深刻的,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恐惧和无力。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在仰望一座,自己永远无法攀登,甚至无法理解的,神山。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傻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我明白了。”贺新的声音,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彻底的释然,“多谢……先生,指点。”
傻强被他这一下搞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游戏机,小声嘟囔:“天哥说,鞠躬就是要给利是……你有利是吗?”
港岛,天穹大厦。
靓坤看着监控画面里,那个曾经的濠江皇帝,对着傻强,卑微地弯下了他高傲了近半个世纪的腰。
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不通,但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是输给贺新,是输给了杨天。
输在了,他那可怜的,还停留在用西瓜刀思考问题的,想象力上。
杨天关掉了屏幕,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靓坤一杯。
“坤哥,濠江的厨房,收拾干净了。”
靓坤接过酒杯,手还有些抖。
“现在,轮到你这把主厨刀,上去切菜,摆盘,宣布开席了。”
杨天与他碰了一下杯,看着窗外那片繁华的夜景,目光深邃。
一个时代,落幕了。
不是被另一个时代所取代。
而是被一个,傻子,和一个讲给傻子的,故事,轻轻地,吹灭了。
这比任何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都更像一场,神迹。
或者说,一个,最顶级,也最残忍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