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茶室。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凝固的。老旧的吊扇,深色的木制卡座,穿着白衫黑裤、提着铜水煲来回穿梭的老师傅,空气里混合着普洱的陈香、报纸的油墨味和点心的热气。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从上个世纪的旧相片里走出来的。
占米(Jimmy)独自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是一壶刚沏好的龙井。他没有碰。
天养生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站在茶室入口的屏风旁,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他与周围那些喝茶看报的阿伯们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他本身就是一道阴影。
九点整。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容清癯的老者,在一名中年男人的陪同下,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他没有带保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一个来怀旧的普通茶客。
贺新。
他径直走到占米对面坐下,脸上带着和煦的,仿佛能化开冬日冰雪的笑容。
“占米先生,年少有为啊。”贺新亲自提起茶壶,给占米面前的空杯斟满茶水,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港岛那边的风,都吹到我这个老头子的耳朵里了。”
“贺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个打工的。”占米微微欠身,以示尊敬。
“昨天,我养的一条狗,乱叫,吵到了连老板的客人。”贺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说得云淡风轻,“听说是占米先生你,帮我管教了一下。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一句话,就把一场血腥的砸场,定义成了一次无伤大雅的“管教”。
占米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茬。“贺先生,时代变了。现在养狗,成本太高。不仅要喂骨头,还要担心它会不会反咬主人一口。我们公司,最近在推广一款新产品,叫‘机器狗’。”
他把话题,直接拉回了正轨。
贺新呷了一口茶,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哦?说来听听。”
“机器狗,不用喂,不生病,不背叛。只要输入程序,就能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效率是人的一百倍。最重要的是,它没有情绪,也没有私心。”占米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茶室里,却清晰地传进贺新的耳朵里。
贺新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占米先生,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年轻人,都聪明。”他慢悠悠地,讲起一个故事,“四十年前,我刚拿到濠江的博彩专营权,有个荷兰人,也带着一套他所谓的‘精密系统’来找我。他用电脑计算赔率,用心理学分析赌客,把一切都量化成数据。他说,他的系统,完美无缺。”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占米的眼睛。
“你知道,最后他是怎么输的吗?”
占米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他算准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他手下最信任的一个荷官,女儿得了血癌,急需一笔钱去美国做手术。”贺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虾饺,放进占米面前的碟子里,“我给了那个荷官一笔钱。然后,荷兰人的‘完美系统’,就因为一张关键的牌,全盘崩溃了。”
他把那块虾饺,轻轻推到占米面前。
“年轻人,你的‘机器狗’听起来很完美。但是,机器,没有心。而我这四十年来,打交道的,都是人心。”
这番话,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了过来。这是旧时代王者,用一生经验凝练出的,对新世界规则的蔑视。
连超说得没错,贺新,不是崩牙驹那种疯狗。
占米脸上的笑容不变。他没有碰那块虾-饺,而是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解锁,推到贺新面前。
“贺先生,您说得对。机器没有心,但它有一样东西,比人心更可靠。”
“完美的记忆。”
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只显示着一份银行的转账记录。
“这是过去三十六个月,从里斯本‘大西洋银行’的一个匿名账户,向瑞士‘联合银行’的一个私人账户,进行的所有转账明细。总金额,一亿三千七百万欧元。”
贺新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身后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身体猛地绷紧,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一直静立在远处的天养生,缓缓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锁定了那个中年男人。
茶室里嘈杂依旧,但这张小小的卡座,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气氛冷到了极点。
占米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冷静而精准。
“这个瑞士账户的主人,叫方伟伦,是您外甥。据我所知,他现在正在用这笔钱,和菲律宾一个叫‘银河科技’的组织合作,开发一个全新的,线上博彩平台。服务器,架在马耳他。他们的目标客户,是大陆地区的高净值人群。”
“贺先生,您的‘人心’,好像也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可靠。”
贺新没有看那份转账记录。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占米。
这一刻,他看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魔鬼,一个披着人皮,从他无法理解的世界里,走出来的,冰冷的魔鬼。
他建立的那个靠人情、忠诚、威望和血缘维系的帝国,在这个魔鬼面前,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妓女,所有的秘密和肮脏,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良久。
贺新缓缓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
他输了。
输得无话可说。
“我老了。”他轻轻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的疲惫,“告诉你们老板。”
“濠江的博彩监察协调局,我希望能有一个名誉主席的位置。还有,以我家族名义成立的几个慈善基金会,必须完整地保留下来,并且,天穹资本每年,要注入不低于十个亿的资金。”
他抬起头,看着占米,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属于一个枭雄的,最后的尊严。
“另外,我要见他。不是你的老板,是那个,能造出‘机器狗’的人。”
……
天穹大厦,顶层。
靓坤正把脚翘在桌子上,嘴里叼着雪茄,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大屏幕上的实时监控画面。画面来自占米领带上的一枚微型摄像头。
“我操,他们在说什么鬼话?又是机器狗,又是人心的,听得我头都大了!”靓坤烦躁地抓着头发,“那个老家伙最后说什么?要见造机器狗的人?谁啊?”
他扭头看向杨天。
杨天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整座城市。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傻强。”
正躺在生物感应椅上,头上戴着VR眼镜,嘴里还插着一根营养液吸管的傻强,猛地坐了起来。
他茫然地摘下眼镜,嘴里的吸管掉在地上,营养液流了一地。
“啊?天哥,你叫我?”
靓坤看着傻强那副蠢样,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叱咤风云的老人,大脑彻底宕机。
他指着傻强,又指了指屏幕,声音都变了调。
“他妈的……造机器狗的人,是他?!”
杨天转过身,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濠江那片金色的土地,正在被天穹的蓝色,一点点浸染。
他笑了笑。
“对一个旧时代的神只而言,最大的打击,莫过于让他知道,击败他的,不是另一个神。”
“而是一个,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