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乃屋里,死一样的安静。
空气中,那股由《哆啦A梦》、劣质啤酒、汗水和恐惧混合发酵出的荒诞气味,正一点点沉淀下来,变得粘稠而令人窒息。
渡边直人跪坐在狼藉之中,面前是一杯已经凉透的清酒。他没有碰。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瓶,落在房间中央那摊人形的屈辱上——昏死过去的健三郎。
几个渡边的心腹,正拖着那些被天养生废掉四肢的山健组成员,像拖着一袋袋垃圾,动作麻利,面无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多余的声音。一个时代被终结的方式,不是悲壮的挽歌,而是一场高效的,近乎于工业化的垃圾分类。
渡边直人忽然明白了“机器狗”这个词,更深一层的含义。
“前辈。”他走到健三郎身边,蹲下,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您最后的体面,是坤哥赏的。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昏迷中的健三郎,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地抗拒着这份比死亡更恶毒的“仁慈”。
渡边直人不再看他。他站起身,对着手下,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下达了命令。
“处理干净。按照天穹的规矩。”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开关。他身后那些刚刚还被迫陪着笑脸,高唱儿歌的极道精英,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他们看向那些山健组的“同僚”,目光里,再没有半分香火情分,只有审视货物般的估价和盘算。
这是渡边直人的第一份,不,是第二份作业。
第一份,是学会听话。
第二份,是学会用老师的鞭子,去抽打别的学生。
他做得很好。
……
“我操!阿天,你是没看到那个老家伙的表情,比吃了屎还难看!还是你这招高,杀人,不如诛心!”
顶楼的总统套房里,靓坤光着膀子,把脚翘在昂贵的大理石桌上,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对着电话那头,得意地吹嘘着自己的战绩。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神。一个能决定别人生死,甚至能决定别人怎么死的,神。
“那是自然。”电话那头,杨天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节课,不能白上。总得收点学费。”
“学费?老子已经把他们最贵的场子都当成自己家了!这里的妞,比钵兰街的带劲多了!”靓坤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含糊不清地说。
“不够。”
杨天的声音,让靓坤嚼葡萄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要整个山口组,未来五十年的,所有利润。”
“……”
电话这头,靓坤愣住了。他嘴里的葡萄,忘了咽下去,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却浑然不觉。
五十年的,所有利润?
他靓坤出来混,抢地盘,收保护费,砍人,都是为了钱。但他对钱的概念,还停留在几百万的现金,几千万的货,撑死了,也就是几个亿的工程。
五十年?山口组?所有利润?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那用西瓜刀丈量世界的,大脑的计算范围。
他愣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我操……阿天,你他妈的,比我还像黑社会啊!”
这已经不是收保护费了,这是直接把人家的祖坟刨了,连里面的金牙都要撬走,再往骨灰盒里撒尿。
“这不是黑社会,坤哥。”杨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这叫,资本运作。”
靓坤听不懂什么叫资本运作。但他听懂了其中的味道。
那是一种,比他刚才把雪茄塞进健三郎嘴里,还要爽,还要残忍,还要高级的味道。
他兴奋得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酒杯叮当作响。
“我懂了!占米那个扑街仔是文官,养生是武将,老子就是那个开疆拓土,负责抢钱抢粮抢娘们的先锋大将军!”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杨天笑了笑,“学费的事,你去跟渡边谈。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小事一桩!”靓坤把胸脯拍得山响。
“还有。”杨天的声音顿了顿,“告诉渡边,让他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准备切腹给我看吗?”
“准备去夏威夷,开个分公司。”
“哈……哈瓦夷?”靓坤的舌头差点打了结。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阳光、沙滩、穿着草裙扭屁股的女人,还有堆积如山的菠萝。
“那里的风景,不错。”杨天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很适合,办一场,更盛大的毕业典礼。”
电话挂断了。
靓坤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先锋大将军”,好像,格局还是小了点。
……
渡边直人正在用一方白色的丝帕,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指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健三郎已经被他的心腹,像一条死狗一样,抬了出去。菊乃屋,这个曾经象征着传统与格调的地方,正在被彻底清空,等待着新主人的改造。
靓坤穿着浴袍,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走到渡边直人面前,一屁股坐下,把脚翘上桌子,正好对着渡边的脸。
“小朋友。”
渡边直人立刻站起身,恭敬地鞠躬:“老师。”
“坐。”靓坤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面前的菜单背面,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
“你老师的老师,也就是我师公,刚才打电话来,要收学费了。”
渡边直人身体一凛,跪坐得更加端正。
靓坤把菜单推到他面前。上面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小人旁边写着“你”,一个小人旁边写着“你儿子”,还有一个小人旁边写着“你孙子”。三个小人的头顶,都画了一个巨大的,通往一个写着“天穹”二字的口袋的箭头。
“师公说了,以后,山口组,赚的所有钱。”靓坤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在渡边面前晃了晃,“五十年的,都是我们的。你,你儿子,你孙子,世世代代,给天穹打工。懂?”
渡边直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运转。
他预想过天穹会狮子大开口,可能会要求一半的利润,甚至七成。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他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屑于跟你分蛋糕。
对方,是要把你的厨房,厨子,连同未来五十年所有能种出粮食的土地,全部,打包带走。
这不是合作。
这是,吞并。
一种比亡国灭种,还要彻底的,经济上的,所有权的,绝对剥夺。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看着靓坤那张写满了“老子就是不讲理”的脸,又想起了那个被一根雪茄彻底摧毁的健三郎,想起了那个在电话里,谈笑间就决定了濠江归属的,神秘的杨先生。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大彻大悟后,彻底放弃了所有幻想和侥幸的,解脱的笑。
原来,自己之前的那些挣扎,那些算计,那些所谓的野心,在这些人眼中,是如此的可笑,如此的,不值一提。
他缓缓地,深深地,将头,低了下去。
额头,触碰到了冰冷的,铺着榻榻米的地面。
“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颤抖的,狂热。
“我明白了。”
“这是我们,赎罪的代价。也是我们,获得新生的,唯一门票。”
靓坤很满意他这个反应。他觉得这个日本仔,虽然长得文绉绉的,但脑子,比他想象的,要好用得多。
他翘着二郎腿,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随口说道。
“哦,对了。师公还说,让你收拾收拾行李。”
渡边直人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顺从和一丝疑惑:“老师,我们要去哪里?”
靓…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期待、猥琐和憧憬的笑容。
“夏威夷。”
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里的风景。
“去那里,给别的国家的小朋友,也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毕业典礼。”
渡边直人跪坐在地,看着靓坤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灰飞烟灭。
他终于看清了天穹这头巨兽,真正的模样。
港岛,濠江,东京……这些,都只是它进食前,用来开胃的,前菜。
它的目标,是这张桌子上,所有的,一切。
而他,渡边直人,不过是这头巨兽,递到下一个盘子里的,一双新的,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