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埃尔法汇入旺角深夜的车流,像一滴无色的水,融入一片喧嚣的海。
车厢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但靓坤的后背,依旧被一层冷汗浸得湿透。他那件崭新的范思哲衬衫,黏在皮肤上,像一张冰冷的膏药。
他不敢开窗,怕外面那股混杂着牛杂和尾气的熟悉味道,会把他刚刚被彻底颠覆的世界观,吹得烟消云散。
他坐在后排,离天养生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却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个休眠火山的旁边。他不敢看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个男人的侧影。
风衣,没脱。
表情,没有。
身上,连一丝灰尘都看不到。
靓坤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大b在电话里那段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描述。
“骨头都碎了……”
“跟被车碾过一样……”
“一声都没吭啊……”
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靓坤在脑海里疯狂地检索着自己二十多年来积累的所有江湖知识。劈友、开片、扎马、黑枪……没有任何一种,能跟眼前这个男人对上号。
这已经不是武功,这是妖法。
他终于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试探着问:“养……养生哥,你……你练的,是不是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横练功夫?”
天养生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上收回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让靓坤后半句“要不要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看看筋骨”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不是。”
天养生吐出两个字,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单方面的屠杀,和回答靓坤这个愚蠢的问题,消耗了他同样多的精力。
靓坤尴尬地缩回了座位上。他感觉自己像个第一天进城,对着红绿灯拜菩萨的乡巴佬。
前排,渡边直人平板电脑的微光,映在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屏幕上,是钵兰街后巷的现场草图,和一份刚刚生成的,关于东星社团内部恐慌情绪蔓延的实时数据分析报告。
车子最终在庙街一个毫不起眼的街角停下。
这里没有停车场,没有保安,只有一个亮着昏黄灯泡的,连招牌都油腻得快要看不清字迹的大排档。一个驼着背的阿伯,正守着一口翻滚着白色浓汤的大锅,慢悠悠地用竹升压着面。
“就这?”靓坤看着那几张摆在路边的,油腻的折叠桌和塑料凳,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他想象中的庆功宴,应该是在半岛酒店的顶楼,喝着八二年的拉菲,怀里搂着刚出道的港姐。而不是在这种地方,跟一群刚下工的苦力,闻着臭水沟的味道,吃他妈的……云吞面。
杨天第一个下车,熟门熟路地跟那个阿伯打了个招呼:“陈伯,四碗细蓉,多加一勺猪油,两份油菜。”
“阿天,今天这么晚?”陈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手里的活计却没停。
“带几个朋友,尝尝你的手艺。”
四个人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
天养生坐下的瞬间,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他那紧绷得像弓弦一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下来。他看着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
靓坤浑身不自在,他感觉屁股下的塑料凳子,硌得他生疼。他掏出雪茄,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最后烦躁地,把雪茄在桌子上敲了敲,又塞回了口袋。
很快,四碗云吞面被端了上来。
汤色清澈,面条筋道,几颗圆滚滚的云吞,像金鱼一样浮在汤里,隐约能看到里面粉红的虾肉。
天养生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
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满足的表情。然后,他便低下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面。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那碗面,就是他的全世界。
靓坤拿起筷子,胡乱地搅了搅,却一口都吃不下去。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面,而是在喝一碗,用几十个东星马仔的断骨,熬出来的浓汤。
“坤哥。”
杨天平静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那片翻江倒海的心湖。
“知道陈伯这碗面,为什么好吃吗?”
靓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料足?”
“不。”杨天摇了摇头,他用筷子夹起一颗云吞,“你看这颗云吞,皮的厚度,不能超过零点三毫米,薄了会破,厚了影响口感。里面的虾仁和猪肉,肥瘦比例必须是三比七,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柴。煮面的水,要一直保持在九十八度,滚开了,面就烂了。”
他把那颗云吞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陈伯做这个,做了四十年。四十年的时间,只做一件事,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到分毫不差。这不叫手艺,坤哥。”
杨天放下筷子,目光清澈地看着靓坤。
“这叫,专业。”
靓坤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
“刚才在后巷,养生做的,也不是打架。”杨天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靓坤脑子里那团浆糊,“那是作业。一次精准的,高效的,以最小成本,达成最优结果的,清扫作业。”
“他打断的每一根骨头,用的每一分力气,都是经过计算的。目的是让他们丧失行动能力,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最大的心理威慑。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无谓的伤害,更没有浪费时间。”
“乌鸦那种,叫打架。几十个人拿着刀,咋咋呼呼,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就像一盘散沙,漏洞百出。而我们这种,”杨天指了指天养生,又指了指自己,“叫工作。”
“坤哥,时代变了。现在不是看谁的刀快,谁的兄弟多。是看谁,更专业,谁的效率更高,谁,能把暴力,也做成一门,可以量化的,精准的生意。”
靓坤呆呆地看着杨天,又看了看那个正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天养生。
他忽然明白了。
他之前跟着杨天去金三角,去东京,学到的那些什么“品牌升级”、“金融狙击”,都只是课程的封面。
而今晚,这碗该死的,廉价的云吞面,才是这门课程的,第一页正文。
他忽然感觉到了饿。
一种前所未有的,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饥饿。
他低下头,学着天养生的样子,先喝了一口汤。
滚烫的,带着浓郁大地鱼和猪油香气的汤,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一股暖意,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他四肢百骸的寒气。
“我操……”他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还真他妈的好吃。”
他埋下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碗里的面条。
就在这时,渡边直人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将手机转向杨天。
屏幕上,是一条刚刚弹出的新闻推送。
“尖沙咀德兴火锅城发生猛烈爆炸,疑因煤气泄漏,现场火势严重,东星社骨干‘乌鸦’陈天雄重伤送医,生死未卜。”
杨天只是瞥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靓坤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面,含混不清地问:“爆……爆炸?乌鸦那扑街……他妈的这么倒霉?”
渡边直人推了推眼镜,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平静地补充道:“根据我们部署在火锅城后厨的,高精度可燃气体检测器传回的数据。在您离开后三分钟,煤气管道的阀门,出现了一个非正常开启。开启的力度和角度,经过了精确计算,确保了浓度在十五分钟后,达到最佳爆炸临界值。”
他顿了顿,看着靓-坤那张呆滞的脸。
“老师,这不是倒霉。”
“这是我们送给乌鸦先生的,‘售后服务’。”
“噗——”
靓坤一口面,直接喷了出来。
他看着杨天,那个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着嘴的,斯文败类。
他忽然觉得,他手里的这碗云吞面,距离他真正读懂这个世界,可能,还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杨天放下纸巾,看着街对面,那片被霓虹灯和夜色,搅得暧昧不清的城市,轻声说:
“你看,坤哥。”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
“那些不听话的食材,总会自己,想办法跳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