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湾,和联胜堂口。
关公像前,香火的青烟,缭绕出几分不真切的颓败。
大d戴着一副刚从眼镜店买来的老花镜,镜腿夹得他太阳穴生疼。他手里捏着的,不是雪茄,也不是酒杯,而是一份散发着油墨香的《信报》。
鱼头标像个书童,抱着一摞花花绿绿的书,站在一旁。从《货币战争》到《股市入门》,再到一本封面是一个光头男人在演讲的《成功学》,应有尽有。这是他跑遍了整个荃湾的书店,根据“西装扑街看的书”这个标准,搜罗来的全部战利品。
大d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财经版的一行标题上。
“杠……杠杆……收购?”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副老花镜,让他看东西的距离感产生了严重的偏差,整个人都快趴在了报纸上。
“d哥,什么是杠杆收购?”鱼头标好奇地问。
大d沉默了半晌,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用一种大彻大悟的语气,沉声解释道:“杠杆,就是铁棍。收购,就是收陀地。杠杆收购,就是叫上一百几十个兄弟,一人拿一根铁棍,去把别人的场子收了。他妈的,换个说法,就以为老子听不懂了?花里胡哨!”
鱼头标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崇拜的神情:“d哥英明!我就说嘛,万变不离其宗,最后还是要看谁的棍子够硬!”
大d“嗯”了一声,重新戴上眼镜,心里却远没有表面那么笃定。他总觉得,自己的理解,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他看着报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曲线,感觉它们像一群正在嘲笑他的,穿着西装的蚂蚁。
他烦躁地把报纸一扔,拿起那本《成功学》,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斗大的字写着——“思想决定出路,格局决定结局”。
大d看着“格局”两个字,眼神变得迷茫。
他妈的,什么叫格局?是不是以后砍人之前,要先画好地图,分好主次?
……
旺角,麻将馆后厨。
天穹集团人力资源部的“管理培训”,进入了第二阶段。
大b(毕国栋)总监,正在亲自示范核心服务技能——微笑。
“看好了!”他对着面前十二个神情肃穆的“培训生”,努力将自己的嘴角,向两边咧开,“牙齿,露八颗。眼神,要真诚。嘴角,上扬四十五度。来,跟着我做!”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不习惯这种高难度的动作而剧烈抽搐,那个“职业化”的微笑,在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显得格外惊悚,像一个准备吃人的屠夫,在挑选下刀的位置。
十二个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开始艰难地模仿。
后厨里,一时间,出现了十几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尖刀华的笑容,僵硬得像戴了个面具。铁头明的笑容,则直接牵动了他眼角的刀疤,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凶了三分。
“铁头!你,对他笑!”大b指着尖刀华,下达了新的指令,“进行一对一场景模拟!想象他,是刚输了十万块,准备掀桌子的客人!”
铁头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着尖刀华,露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
尖刀华浑身一僵。
他看着铁头明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和他眼神里那毫不掩饰的杀气,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后腰。
那个地方,他平时习惯插一把刀。
“你……你想干嘛?”尖刀华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我……我欢迎你下次再来啊……”铁头明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额头上青筋暴起。
大b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做人力资源培训,而是在进行一场惨无人道的,反社会人格的行为矫正。他觉得,杨先生交给他这个任务,根本不是看重他,而是在用一种极其高端的方式,惩罚他。
……
半山,公寓。
靓坤挂断了电话,脸上带着一种智商碾压的愉悦。
电话是韩宾打来的。
这位洪兴的堂主,在电话里的语气,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情绪转变。从一开始的“你他妈的想干嘛”,到中段的“什么叫资产重组”,再到最后的“阿坤,有空……一起喝茶”,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靓坤没有解释什么是资产重-组,他只是用一种平静的,不容置疑的口吻,把昨天从报纸上看来的词,复述了一遍。
“宾哥,时代变了。现在不是看谁的地盘大,是看谁的‘现金流’更健康。你的电影院,上座率低,盈利模式单一,这就是典型的‘不良资产’。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别人来扫你的场,市场,就会把你‘强制清算’。”
他发现,这些词,有一种魔力。
它们像一层看不见的盔甲,穿在身上,你甚至不需要动手,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对面那些只懂得用拳头说话的旧时代古惑仔,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
他拿起那本英文版的《证券分析》,虽然依旧看不懂,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虔诚。
这他妈的,不是书。
这是圣经。是新时代的,武功秘籍。
……
九龙城,一家不起眼的牛肉粿条店。
店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墙壁被年深日久的油烟,熏成了温润的琥珀色。
天养生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他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粿条。汤清,肉烂,粿条爽滑。
他吃得很慢,也很专注。每一筷子,都精准地夹起不多不少的份量,送入口中,咀嚼,下咽。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安静得像一幅静物画。
但就是这种极致的安静,让他和整个店里那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嘈杂,格格不入。
店门上的风铃,轻轻响了一下。
梁小柔走了进来。她脱下了警服,换上了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扎着马尾,看起来就像个邻家的普通女孩。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保留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和敏锐。
“强叔,一碗牛杂粿,加辣。”她熟稔地跟柜台后的老板打着招呼,然后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等面的间隙,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她就看到了天养生。
第一眼,没什么特别。一个男人,在吃饭。
第二眼,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那个男人坐的姿势,太标准了。腰背挺直,双肩放松,双手永远放在桌面之上。那不是一个普通食客的姿态,那是一种经过了千锤百炼的,随时可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战斗姿态。
他的眼神,虽然落在碗里,但梁小柔能感觉到,他的余光,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
梁小柔的心,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天养生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她的,在空中,轻轻地,碰撞了一下。
他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却能吞噬掉一切光亮。
只是一秒。
天养生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低头,吃他的面。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梁小柔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泛起了一丝细微的凉意。
她看不透这个男人。
他就像一头,误入羊群的,顶级捕食者。他什么都没做,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改变了整个生态。
“靓女,你的牛杂粿。”
强叔把面端了上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梁小柔低下头,看着碗里红亮的辣油,却有些食不知味。她用筷子搅动着粿条,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男人的眼神。
她拿出手机,假装在看新闻,却悄悄打开了摄像头,对准了那个角落。
然而,当她再次抬头时,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桌上,只剩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连汤都喝完了的,空碗。
仿佛,那个人,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