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房间里,没有钟。但陈浩南感觉时间正在以一种看得见的方式流逝。墙壁上的屏幕,那盆三维立体的吊兰模型,正以一种恒定的,不容置疑的速度旋转着。一圈,又一圈。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星体,在他精神世界的废墟上,宣告着新的引力。
他躺在床上,床单平整得像一块铁板。口袋里那三千块钱,隔着一层布料,依然能感觉到棱角。他没把钱拿出来。他怕看见它们。看见它们,就像看见自己下午低头伸手的那个瞬间。
这三千块,比他身上任何一道伤疤,都更让他觉得疼。
“嘀。”
门上那个餐食递送口,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电子音。盖板弹开,一盘晚餐被无声地推了进来。还是四菜一汤,还是那种精心计算过的,漂亮得没有人情味的摆盘。主菜是一块煎三文鱼,上面点缀着几粒黑胡椒和一小撮翠绿的莳萝。旁边配着西兰花,秋葵,和一小碗紫米饭。汤是乳白色的,看不出是什么。
陈浩南走过去,端起餐盘。他想起以前在铜锣湾,兄弟们打完架,最喜欢的就是去街边的牛杂摊,一人一碗,蹲在路边,呼噜呼噜地吃。牛杂滚烫,辣油够劲,吃得满头大汗,那才叫痛快。
他拿起叉子,叉起一块三文鱼,放进嘴里。鱼肉很嫩,没有刺,只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味道很好,好到让他觉得恶心。
吃完饭,他将餐盘放回递送口,盖板自动合拢。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他无事可做。这里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一扇能看见外面的窗户。他是一个被装在白色盒子里的标本,而那个旋转的吊兰,就是唯一的说明书。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台终端机。他走过去,坐下。屏幕是黑的,他伸出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一下。
屏幕亮起,出现了天穹集团的吊兰LoGo,下面是一行字:【你好,特聘艺术顾问,陈浩南。】
界面很简单,只有几个图标。个人档案,员工手册,内部通讯,以及一个叫“天穹家园”的论坛。他点开了“个人档案”。屏幕上立刻弹出了他上午被王虎评估过的那些数据,两个刺眼的红色负分下面,多了一行小字:【新人鼓励奖金(一次性):+3000 h.K.d. 备注:奖励其积极拥抱变革的态度。】
陈浩南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原来他的“态度”,就值三千块。
他退出来,点开了那个叫“天穹家园”的论坛。刷新出来的页面,让他愣住了。
置顶的,是一条红色标题的公告:【热烈祝贺安保部在本月度“非必要物理冲突”指标考核中,再创零记录佳绩!】
下面是一张配图,一群穿着黑色西装,身材壮硕的男人站成一排,对着镜头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陈浩南一眼就认出了站在c位的那个,是以前新记的“双花红棍”暴龙,据说一双铁拳能把人的头盖骨打裂。现在,他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上面写着“月度和平卫士”。
陈浩南往下翻。
【后勤部喜报:环境优化专员黎有渣同志,荣获“季度创新之星”提名。】
配图是油渣哥,他站在自己那辆锃亮的清洁车旁,一手拿着锦旗,一手竖起大拇指,脸上的刀疤挤成了一朵菊花。他那篇获奖的“创意”,《论吊兰在不同光照环境下的美学呈现与员工情绪的正向关联》,被用pdF格式挂在了下面,供人下载学习。
再往下,是人事部的帖子。
【温馨提示:新一届“企业文化书法友谊赛”即将开锣!本届主题:“和谐”。请各位同事踊跃报名,用笔墨,书写我们共同的价值观。】
陈浩南感觉自己像在看一部荒诞剧。他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在这里,被扭曲成了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滑稽的模样。他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两个字:山鸡。
【系统提示:您搜索的关键词“山鸡”,包含潜在的、非正式的动物指代,可能引起部分同事的不适。根据《员工手册》2.1.3条,请使用规范化、职业化的语言进行交流。】
他不死心,又输入:大天二。
【系统提示:搜索无结果。温馨提示:精确的姓名或员工编号,将帮助您更快找到同事。】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些曾经和他生死与共的名字,在这个系统里,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他们是乱码,是病毒,是被这个干净的,有序的世界,彻底清除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下了两个字:王虎。
“嘀”的一声。一个完整的个人档案,跳了出来。照片上的王虎,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背景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他笑得自信,从容,像个真正的商业精英。
【姓名:王虎(tiger wong)】
【部门:人力资源部-员工发展与合规中心】
【职位:高级专员】
【个人成就(节选):】
【- 成功主导37例‘高风险人力资产’的‘无害化引入与价值重塑’项目。】
【- 连续三个季度,‘新员工思想认知导入’评估通过率达98%以上。】
【- 荣获年度“金牌伯乐奖”,表彰其在“不良资产”转化为“优质资产”领域的卓越贡献。】
陈浩南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些字。不良资产。优质资产。原来,他,还有油渣哥,暴龙,都是王虎的“业绩”。他们这些曾经在街头打生打死的龙虎,不过是王虎升职加薪的,一份份漂亮的履历。
他忽然明白了王虎上午看他的眼神。那不是怜悯,也不是自嘲。那是一个猎人,在打量一头终于掉进陷阱的野兽,盘算着该如何剥皮抽筋,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房间里的主灯,熄灭了。
只有书桌的终端机和墙上那盆旋转的吊兰,还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屏幕上跳出一行提示。
【晚上十点整,生活区已进入“静默模式”。祝您拥有一个宁静的夜晚,为明天的工作,储备充足的精力。】
陈浩南缓缓地,关掉了终端。房间里,只剩下那盆吊兰,在黑暗中,永恒地,安静地,旋转着。它的光,照亮了陈浩南面无表情的脸。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里。他把那三千块钱,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了枕头底下。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那盆吊兰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它像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这一夜,他没有梦见铜锣湾的刀光剑影。他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名书法家。他拿着一支比他人还高的毛笔,在一张无边无际的宣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一个字。
“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