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灯,在早上七点准时亮起。
没有闹钟,光线就是命令。
陈浩南睁开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那盆旋转吊兰的绿色残影。他躺着没动,枕头下的三千块,棱角分明,像一块无法消化的骨头,硌着他的神经。
他坐起身,床单因为他的动作起了褶皱,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把它抚平。
手伸到一半,停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只懂得握刀,和攥紧拳头。
现在,却开始学着去适应一块床单的平整。
“嘀。”
餐食递送口弹开,早餐被推了进来。一杯牛奶,两片全麦吐司,一个水煮蛋,还有一小碟切好的圣女果。完美,健康,像医院给准备出院的病人开的食谱。
他面无表情地吃完,将餐盘推回去。
书桌上的终端机,屏幕自动亮起,一行新的任务指令浮现出来。
【早上好,陈先生。今日工作任务已更新。】
【一、团队建设:请登录“天穹家园”论坛,完成“点赞”三篇同事分享,并发表一条“建设性”评论。】
【二、专业技能:继续临摹“精神绿植”模型。今日训练重点:线条的“和谐感”与“亲和力”。】
陈浩南看着那几个加了引号的词,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
他点开“天穹家园”。
置顶的,还是暴龙那张戴着大红花的傻笑脸。他移动光标,在那张照片下面的“点赞”按钮上,停留了很久。
他想起了暴龙当年是怎么用一个啤酒瓶,把对手的眼睛砸成一个血窟窿的。
现在,他成了“和平卫士”。
陈浩南点了下去。
第二个点赞,给了油渣哥那篇关于吊兰的“学术论文”。
第三个,他随便找了个人事部女文员发的帖子,内容是办公室新买的咖啡机,她拍了九张照片,从不同角度赞美了咖啡机打出的奶泡。
点完三个赞,轮到最难的部分了。
发表一条“建设性”评论。
他往下翻,看到了王虎昨天发的一篇长文,标题是《关于将潜在人力势能,转化为可量化动能的几点思考》。
通篇都是他看不懂的词,什么“赋能”、“闭环”、“抓手”,像某种加密过的黑话。
他点开评论框,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半天落不下去。
他想打:写你老母。
光标闪烁着,像在催促他。
他删了,又打:太长,看不懂。
他仿佛能看到系统弹出那个“请使用积极正面语言”的提示。
他叹了口气,点开头像,看了一眼王虎那张精英范儿十足的脸。然后,他学着昨天油渣哥跟他说话的语气,一字一顿地敲下一行字。
“虎哥分享的经验很宝贵,学习了,会努力消化。”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亲手,给山鸡他们每个人,都递上了一杯毒酒。
他关掉论坛,点开那个吊兰的模型。
他拿起一根新的蜡笔。昨天那根断掉的,已经被阿Ann在质检评估时,作为“资产损耗”,记录在案并回收了。
他盯着屏幕,想画出所谓的“和谐感”。
可他脑子里,全是旺角午夜十二点后的街头。垃圾桶被踢翻,霓虹灯闪烁,醉鬼在呕吐,巡警在骂街。那才是他熟悉的“和谐”。
笔尖落在纸上,画出的线条,依旧生硬,像一道刀疤。
“嘀。”
终端机响了。
屏幕上弹出一个视频通话请求,来电人是“心理健康顾问-何小姐”。
陈浩南点了接通。
何小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还是那副无框眼镜,和那种审视的平静。背景是她的办公室,身后是一整墙的书。
“陈先生,上午好。我们来进行一次简短的,非接触式心理状态评估。”她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清晰,但没有温度。
“我看到你今天在‘天穹家园’的活动记录了。”
陈浩南没说话。
“你给暴龙,哦,安保部的王龙先生,点了赞。还评论了王虎先生的帖子。”何小姐的目光,像在阅读一份报告,“你的评论,很得体。这说明,你的‘组织认同感’和‘团队协作意识’,正在建立。这是非常积极的信号。”
她停顿了一下,画面切换,屏幕上出现了他刚刚画下的那几道线条。
“但是,你的作品,还是在说实话。”
陈浩南的瞳孔,缩了一下。
“你看,”何小姐用光标,圈出他画的一道弧线,“这条线,你想让它弯曲,但它的内核,还是直的。它在反抗,在挣扎。你在用画画,进行无声的抗议。”
“陈先生,你要理解,‘和谐’不是压抑。它是一种更高级的秩序。就像一个交响乐团,小提琴不能发出大提琴的声音。每一种乐器,都要在指挥的安排下,在最合适的位置,发出最合适的声音。那才是和谐。”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试着去理解你的蜡笔。它不是你的武器,它是你的伙伴。你要感受它的柔软,顺应它的特质,而不是强迫它,去模仿刀锋的锐利。”
“当你画出的线条,不再有攻击性的时候,你的内心,也就获得了真正的,平静。”
视频通话结束了。
房间里,又剩下陈浩南一个人。
他看着画纸上那道被何小姐“解剖”过的线条,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画画,没想到,有人能从一根线条里,把他心底那点仅存的,不甘和愤怒,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拿起蜡笔。
这一次,他没有再想旺角,也没有再想铜锣湾。
他脑子里,只有何小姐那句“小提琴不能发出大提琴的声音”。
他不再把手里的蜡笔,当成一支笔。
他把它当成一个,需要被安抚,被顺从的,陌生人。
他放松了手腕的力道,笔尖在纸上滑过。
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软塌塌的,像一根煮烂的面条。
很丑。
比昨天那坨发霉的牛油,还要丑。
但他看着这条线,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条线,没有挣扎。
它很顺从。
他一笔,一笔地画下去。不再追求形似,只追求那种,彻底放弃抵抗的,柔软。
他画了整整一个下午。
画纸上,是一片模糊的,温顺的,毫无生气的绿色。
它不像吊兰,倒像是一滩被踩烂的青草。
但他知道,这次,画对了。
下班时间,阿Ann准时出现,用那套标准的流程,评估了他的“作品”。
“‘图形轮廓契合度’,百分之四十二点一,略有进步。”
“‘线条和谐感’,七十一分。恭喜你,陈先生,这项指标,你达到了‘良好’。”
阿Ann收起那幅画,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仿佛在为他高兴的微笑。
“看来,您已经开始理解我们公司的企业美学了。”
她离开后,陈浩南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终端机,又“嘀”的一声,亮了。
屏幕上,跳出几行新的信息。
【系统提示:您在“天穹家园”的评论,已被作者“王虎”设为精选评论。】
【系统提示:您的同事“黎有渣”为您点赞。】
【系统提示:您的“团队协作”KpI,增加2分。】
【系统提示:您的“天穹钱包”账户,收到“积极互动”奖励:20元港币。】
陈浩南看着那“20元”的字样,很久,很久。
昨天是三千块的“态度”。
今天是二十块的“顺从”。
他的价值,正在被这个系统,用一种无比精确的方式,进行着量化和标价。
他忽然笑了。
他拿起桌上的蜡笔,在那张被收走作品后,重新变得雪白的画纸上,轻轻地,写下了两个数字。
20。
写完,他看着那两个数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墓志铭。
他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叫陈浩南的古惑仔,又死了一点。
而那个叫陈浩南的“优质资产”,正在学着,如何计算自己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