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从墙壁亮起的那一刻开始。
陈浩南睁开眼,盯着天花板。那块画着“20”的画纸,在他睡着时,已经被无声地取走,换上了一张崭新的,刺眼的白。
他像一个熟练的囚犯,起床,洗漱,吃掉那份精准配比的早餐。一切都成了本能。他甚至在喝完牛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他以前从没这个习惯。
坐到书桌前,终端机自动亮起,显示今天的任务。还是老三样:点赞,评论,画吊兰。
他点开“天穹家园”,轻车熟路地给暴龙的“和平卫士”笑脸,和油渣哥的清洁车点了赞。在评论区,他看到有人回复了他昨天给王虎的留言。
“虎哥的见解总是那么深刻,学习了。”下面是人事部一个女生的头像。
“浩南兄很有悟性,我们共勉。”这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穿着西装的男人。
他成了“浩南兄”。
陈浩南面无表情地关掉论坛。他拿起蜡笔,正准备开始描绘那坨温顺的绿色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墙壁。
“砰。”
很闷,很重的一声。
像一个沙袋,被人用尽全力击中。
陈浩南握着蜡笔的手,停在半空。
这个白色的盒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不属于系统的声音。
“砰。”
又是一声。
沉重,规律,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破壁而出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了上去。冰冷的墙壁,传来一下又一下的震动,像一颗巨大的,疲惫的心脏在搏动。
这不是打沙袋。他打了半辈子拳,知道沙袋的声音更散,更脆。这声音,更像是用血肉之躯,在撞击一堵无法撼动的墙。
是谁?
这栋楼里,除了他,还有谁?
他回到终端机前,点开了“内部通讯”图标,找到了一个叫“生活区管家”的联系人。他犹豫了一下,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
“我隔壁,有噪音。”
信息发送出去,几乎是秒回。
“陈先生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根据您的反馈,系统已核实。您隔壁c-405房间的马先生,正在进行每日的‘体能指标训练’,该训练符合《员工健康管理条例》3.2款,其产生的音频分贝,在公司规定的‘良性噪音’标准(低于45分贝)范围内。祝您拥有高效而愉快的一天。”
后面还附带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
陈浩南看着那句“良性噪音”,很想笑。
马先生?
他关掉对话框,重新拿起蜡笔。那“砰、砰”的声音,成了他画画的背景音乐。每一声,都像在敲打他的神经。他画出的线条,不自觉地,又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躁动。
下午,他完成了那幅比昨天更丑的吊兰。阿Ann来评估时,给他的“线条和谐感”打了个不及格。
“陈先生,您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需要为您预约何小姐的心理疏导吗?”
“不用。”陈浩南看着她,“我想出去走走。”
阿Ann脸上的微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快速检索相关的规定。
“根据您的权限,您可以在下午五点半至七点晚餐前,在六十六楼的公共休息区,进行半小时的自由活动。”
“好。”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个楼层的公共区域。
所谓的公共休息区,更像一个高档的机场贵宾室。几组设计简约的沙发,一个摆满了各种外文书的书架,还有一个自助咖啡吧。
休息区里已经有几个人了。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灰色的居家服,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对着终端机发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陈浩南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独自坐在窗边,背影挺拔如松。他没有看窗外的风景,只是在擦拭一副拳套。那副拳套是黑色的,皮质精良,但指节处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
他擦得很仔细,像是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陈浩南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抬起头。
四目相对。
陈浩南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那张脸,他就算化成灰也认得。棱角分明的轮廓,像刀锋一样的眼神,还有那股子就算穿着居家服,也掩盖不住的,悍警的煞气。
西九龙重案组高级督察,马军。
那个亲手把他送进监狱好几次,在街头和他追逐火拼,恨不得一枪打爆他脑袋的,死对头。
马军显然也认出了他。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副拳套。空气里,仿佛有电火花在闪烁。
但那股敌意,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马军松开了拳头,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更深的,和陈浩南如出一辙的疲惫所取代。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陈浩南端着水杯,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曾经的铜锣湾扛把子,一个曾经的警界悍将,现在穿着同款的灰色囚服,坐在这间位于云端的,华丽的牢房里,相对无言。
这场景,荒诞得像一场梦。
还是陈浩南先开了口。
“你的‘良性噪音’,分贝不低。”
马军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没办法,‘动能输出’不达标,会影响季度的‘健康活力指数’。”
“健康活力指数?”
“嗯。”马军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跟你的‘艺术表现分’一样,都是KpI。只不过,你们画画,我们打拳。”
他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
“墙上挂的不是吊兰,是拳靶。每天要打够一万次有效击打,数据会实时上传到人力资源部。”
陈浩南沉默了。他终于明白那声音为什么那么闷。因为靶子后面,就是墙。每一拳,都是在和自己较劲。
“他们抓你,为了什么?”陈浩南问。
“不是抓。”马军纠正他,语气平静得可怕,“是‘资产优化’。他们说我这种警察,脾气太爆,不懂团队协作,属于‘高风险执法单位’,容易给警队带来‘负面舆情’。”
他看着陈浩南,眼神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同病相怜的黑色幽默。
“他们说,我一身的格斗术,不去保护重要客户,而去街上抓古惑仔,是一种严重的‘社会资源浪费’。”
陈浩南看着马军,忽然想起了王虎。
一个是社团的虎,一个是警队的虎。
现在,都被关进了同一个动物园。
“那你呢?”马军反问,“你画的吊兰,好看吗?”
陈浩南没有回答。他只是端起水杯,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半小时的放风时间结束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各自的房间。在门口,马军忽然停下脚步。
“喂。”
陈浩南回头。
“你那盒蜡笔,借我用用。”马军说,“我的拳套,有点掉色了。我想补补。”
陈浩南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回到房间,门在身后合拢。
他没有立刻去画画。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雪白的画纸,脑子里,回响着马军那句“我想补补色”。
这个白色盒子里,不止他一头困兽。
隔壁,关着一头更凶的。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个荒谬的世界,补上一点,属于自己的,可笑的颜色。
他拿起一根黑色的蜡笔。
这一次,他没有去画吊兰。
他在画纸的一角,画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拳套。
画得很丑,像个畸形的土豆。
但他画得很认真。
画完,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拳套,又看了看大片空白的画纸。他忽然觉得,那盆完美的吊兰,似乎有了一个可以下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