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从那张画着黑色拳套的纸开始。
它被留在了画板上,没有被收走。陈浩南不知道这是系统的疏忽,还是某种新的,他尚未理解的测试。那个拳套,像一道画在雪地里的疤,突兀,又带着一种顽固的生命力。
他完成了例行的“团队建设”,给暴龙的笑脸和油渣哥的清洁车点了赞。在王虎那篇关于“赋能”和“抓手”的新文章下面,他熟练地敲下一句:“虎哥的思考,总能为我们指明方向。”
系统立刻奖励了他五块钱的“积极互动”奖金。
他看着那“+5 h.K.d.”的提示,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像看着一只蚊子,叮了自己一口。
- - -
他拿起一根绿色的蜡笔,开始画吊兰。
隔壁的“砰、砰”声准时响起,像这个白色世界里,唯一可靠的节拍器。陈浩南听着那声音,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跟着它的节奏。
一记重击,他的笔锋就用力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深色的蜡点。
声音稍歇,他的线条就变得平缓,拖出一道温顺的弧线。
他不再去想何小姐说的“和谐”,也不再去管阿Ann的“KpI”。他只是在听。听着那头被困在隔壁的猛虎,如何用自己的身体,冲撞着这个无形的,用数据和规则筑成的笼子。
他的画,变成了一张心电图。记录着他和马军,两个“不良资产”,在这座云端监狱里,共同的,压抑的心跳。
画纸上,那片绿色不再是单纯的,温顺的,毫无生气的。它变得古怪起来。叶片的边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抖动;叶脉的走向,时而停顿,时而突进,像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在那片混乱的绿色中央,是那个小小的,黑色的拳套。它像一个风暴眼,所有躁动的线条,都围绕着它,最终归于一种怪异的,动态的平静。
- - -
下午五点半,阿Ann准时出现。
她将那张印着网格的透明胶片,覆盖在陈浩南的新“作品”上。她看着平板电脑上跳出的数据,职业化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人类的困惑。
“‘图形轮廓契合度’,百分之三十一,不合格。”
“‘线条和谐感’……九十二分,优秀。”
阿Ann念出第二个分数时,自己都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画纸上那坨仿佛在抽搐的绿色,又看了看平板上那个高得异常的分数,眼神里闪过一丝系统宕机般的茫然。
“根据模型分析,”她似乎在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您的作品,虽然在形态上偏离了标准范本,但在‘情绪能量的有序释放’和‘内在逻辑的自洽性’上,表现出极高的稳定性。系统判定,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和谐’。”
陈浩南看着她,没说话。
他知道,不是他的画和谐,是隔壁马军的拳头,足够规律。
这个冰冷的系统,读懂了节奏,却读不懂节奏里的愤怒。
“恭喜您,陈先生。”阿Ann收起那幅让她费解的画,脸上的微笑恢复了标准,“您在‘企业美学’的理解上,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您的‘艺术表现分’,这个月有望拿到‘卓越’评级。”
她离开后,陈浩南走到墙边,耳朵贴了上去。
隔壁的击打声,已经停了。
- - -
晚餐的餐盘,被准时送了进来。
陈浩南吃得很快,他把鱼肉和米饭囫囵吞下,西兰花和秋葵被他用叉子戳得稀烂。
他将那根黑色的蜡笔,用一张餐巾纸,仔细地,一层一层地包好。包得像一截断掉的手指。
他把这截“手指”,放在空餐盘的正中央。
然后,他将餐盘,推回了那个冰冷的递送口。
盖板,“咔哒”一声,合拢。
他不知道这盘东西,会被送到哪里。也许是直接进入垃圾处理系统,也许会被某个后勤部的员工看到。他甚至不知道,马军的晚餐,是不是和他在同一个流水线上。
这是一个赌局。
赌注是一根不值钱的蜡笔。赌的,却是这个系统里,是否存在一条,连设计者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小的缝隙。
他坐在书桌前,没有打开终端机,只是静静地,等着。
-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墙上那盆旋转的吊兰,像一个巨大的,绿色的催眠符咒。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
就在他以为那个小小的包裹,已经石沉大海时,隔壁,传来了一点声音。
不是“砰、砰”的撞击声。
而是一种很轻微的,持续的,摩擦声。
“沙……沙……沙……”
那声音,像一只老鼠,在用牙齿,啃噬着水泥墙壁。
陈浩南站起身,缓缓走到墙边,将耳朵,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一次,墙壁没有传来震动。
只传来那细微的,执拗的,带着一点粉末质感的,“沙沙”声。
他听懂了。
马军收到了。
那个曾经用拳头在九龙城寨打出一片天的男人,此刻,正拿着一根小小的,属于儿童的蜡笔,在他那间白色的囚室里,在他那面象征着“KpI”的拳靶上,或者墙壁上,一点一点地,为自己那副磨损的,掉色的旧拳套,补上一点,属于“负资产”的,黑色。
陈浩南闭上眼睛,靠着冰冷的墙壁,嘴角,慢慢地,向上扬起。
那是他来到这里之后,最真实的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终端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屏幕上跳出一行信息。
【系统提示:因您今日及时清理餐盘,无任何食物残留,您的“员工生活区整洁度”KpI,增加0.5分。】
【系统提示:您的“天穹钱包”账户,收到“良好生活习惯”奖励:1元港币。】
陈浩南看着那刺眼的“1元港币”,低声笑了出来。
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把终端机揣回兜里,没有再理会。他只是靠着墙,安静地,听着隔壁那永不停歇的,像在为这个荒诞世界修补漏洞一样的,“沙沙”声。
他忽然觉得,这个白色的盒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