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机器人的指示灯,最终定格在一种代表着系统崩溃的,刺眼的红色。它发出一阵细微的,类似电流短路的“滋滋”声,然后彻底安静下来,像一个被问到宕机的神。
这个价值不菲的公寓里,第一次,出现了三种不属于它的味道。
马军身上,是汗水和荷尔蒙混合的,属于雄性动物的原始气味。
陈浩南身上,是早餐那碗公仔面留下的,廉价的,带着烟火气的食物味道。
以及,那杯速溶咖啡散发出的,工业香精的,不合时宜的苦涩。
这三种味道,像三支看不见的楔子,强行钉进了这个用金钱和科技打造的,无菌的盒子里。
阿Ann来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她今天换了一身米白色的长裤套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像一个准备去参加艺术品拍卖会的画廊主。她站在门口,那张用量角器画出来的标准微笑,在闻到这股混杂气味时,有了一瞬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迟滞。
像一滴墨水,滴进了纯净水里。
但她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甚至笑意更深了,仿佛这股味道,是某种前卫的,需要被解读的行为艺术。
“两位首席研究员,上午好。”她踩着高跟鞋走进来,目光扫过那个瘫痪的清洁机器人,和桌上那两个没来得及收拾的,还挂着午餐肉油渍的泡面碗。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反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冷静的欣赏。
“我收到了工程部和后勤部转来的,一份……非常规的物料申请。”阿Ann打开手里的平板,上面正是陈浩南和马军刚才列出的那份清单,“一份极具……后工业解构主义风格的清单。”
她抬起头,目光在陈浩南和马军之间,来回移动。
“菊花,排污管,废弃的食用油。”她把这三个词,用一种品尝顶级红酒的口吻,念了出来,“坦白说,这份清单,超出了我们现有美学模型数据库的理解范畴。但是,杨先生看过之后,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对‘生命力’的,颠覆性诠释。”
陈浩南和马军对视了一眼。
“杨先生说,”阿Ann的语气,变得像在传达一句神谕,“真正的‘坚韧’,不是在温室里,而是在最污秽的淤泥里。真正的‘成长’,不是一尘不染的,而是带着伤痕和油污的。你们的构思,精准地捕捉到了天穹精神的,另一面——于腐朽中,觅神奇。”
她划动着平板,调出几张图片。
“关于菊花,”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水墨画,几只螃蟹,陪着一丛秋菊,“它在东方古典美学中,代表着‘隐逸’与‘高洁’。在逆境中盛开,本身就是‘坚韧’的最佳象征。”
“关于排污管道,”屏幕切换成一张建筑结构图,上面用红线标出了复杂的地下管网,“它是城市的‘静脉’,是承载与输送的基础。它沉默,不可见,却是一切繁华的根基。用它作为花器,象征着天穹集团,扎根于最深处,为整个生态系统提供‘底层支撑’的决心。”
最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分子结构式。
“至于废油,”阿Ann的脸上,露出了那种找到了问题答案的,智性的光辉,“它代表了‘能量的循环与再生’。被消耗过的,被废弃的,不代表价值的终结,而是形态的转化。在天穹的体系里,没有废物,只有等待被重新‘赋能’的资源。用它来培育‘生命’,这简直是……一个天才般的,隐喻。”
她说完,关掉了平板,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对两位“艺术家”的赞叹。
“两位先生,你们的创作,又一次,拓宽了我们对‘品牌美学’的认知边界。”
马军看着她,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不知是想咳嗽还是想笑的声音。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走到中岛台边,拿起那个烧水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陈浩南笑了。
“阿Ann小姐,你比我,更懂艺术。”
“不。”阿Ann谦虚地摇了摇头,但脸上的笑意,却透露出她对这个评价的受用,“我只是一个阐释者。真正的创造力,来源于你们。集团决定,完全满足你们的物料需求。”
她轻轻拍了拍手。
公寓的门,再次滑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穿着灰色制服的后勤人员,而是四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和防滑手套的工程部工人。
他们四个人,合力抬着一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铸铁管道。
管道的切口,参差不齐,像被巨兽啃噬过。上面还沾着一些已经干涸的,黑色的,不知名的污渍。一股淡淡的,属于下水道的,陈腐的气味,瞬间压过了咖啡的香精味和泡面的食物味。
“咚!”
管道被重重地,放在了客厅那块价值不菲的,纯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地毯上,立刻留下了一圈铁锈的印记。
紧接着,另一个工人,提着一个半透明的,装着浑浊黄色液体的塑料桶走了进来。桶身上,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鱼油。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鱼腥味和反复油炸后产生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油蒿味,彻底统治了整个房间的空气。
最后,是两大捧用最简单的牛皮纸包着的,白色和黄色的菊花。花很新鲜,还带着露水,但在这根排污管和这桶废油的映衬下,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场巨大灾难后,唯一的,也是最讽刺的幸存者。
工人们放下东西,敬了个礼,迅速撤离。
阿Ann对眼前的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先生期待看到成品。”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下午五点,我会过来。希望届时,能欣赏到一件,足以再次‘升华’我们所有人认知的杰作。”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已经变得像个行为艺术现场的,豪华公寓。
门,在她身后合拢。
房间里,又只剩下陈浩南和马军。
以及一截散发着铁锈和阴沟味的排污管。
一桶散发着鱼腥和腐臭味的废油。
和两大捧,本该出现在葬礼上的菊花。
马军走到那截管道前,伸出手,在粗糙的,冰冷的管壁上,摸了一下。然后,他又看了看那桶颜色可疑的废油。
他转过头,看着陈浩南,脸上是一种混合了荒谬,愤怒,和一丝奇异快感的,复杂的表情。
“现在怎么办?”
陈浩南走到那堆菊花前,拿起一朵白色的,放在鼻尖闻了闻。
没有香味,只有一股植物的,淡淡的青涩。
“还能怎么办?”他把那朵菊花,随手插进了排污管的管口,那朵纯白的花,在锈迹斑斑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孤独的,不知死活的挑衅。
“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