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军看着那朵被陈浩南随手插进管口的白色菊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刚刚完成的,毫无逻辑的即兴表演。
“插花?”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反复殴打后的,麻木的荒谬感,“用这个?”
他的目光,从那截锈迹斑斑的排污管,移到那桶散发着腐烂鱼尸味的废油上。
陈浩南没说话。他走到那桶废油前,没有拧开盖子,只是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桶身。塑料桶晃了晃,里面浑浊的黄色液体,像一滩粘稠的脓,懒洋洋地荡漾了一下。
“他们想看‘于腐朽中,觅神奇’。”陈浩南说,“我们就给他们腐朽。”
他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标是那桶废油。
马军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桶油。他脸上的肌肉,因为嫌恶而绷紧。他是一个习惯了血腥味和硝烟味的男人,但这种混杂着工业废料和生物腐烂的,黏腻的臭味,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过去,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像夹起一只死老鼠一样,捏住了油桶的盖子。
“咔。”
盖子被拧开。
一股更浓烈,更具穿透性的腥臭,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那味道,像一个看不见的,肮脏的幽灵,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让人作呕。
马军没有犹豫,他抓起桶的提手,手臂上的肌肉坟起,将那桶黄色的,半凝固的液体,对准了排污管的管口。
“咕……咚……”
粘稠的废油,像一滩等待了很久的呕吐物,缓慢地,不情不愿地,滑进了黑色的管道。它不是流下去的,是“掉”下去的。油体撞击在粗糙的管壁上,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马军面无表情地,将整桶油,都倒了进去。
他扔掉空桶,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沾了些许油渍。他没有去擦,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些黄色的,发亮的污点,像在看一种无法治愈的皮肤病。
“现在呢?”他问,声音沙哑。
陈浩anan走到那堆菊花前,将牛皮纸完全拆开。白色和黄色的花,铺了一地。
他拿起一朵白菊,递给马军。
马军没接。
“我自己来。”陈浩南说。
他走到排污管前,将那朵白菊,插进了管口正中央,那片黑黄相间的,还在冒着气泡的油污里。
他没有插得很深,只是让花茎的底部,浅浅地触碰到油面。那朵纯白的花,像一个不慎跌入化粪池的圣女,瞬间就被底部的污秽,染上了一圈黄色的,不洁的边缘。
然后,他又拿起一朵,插在旁边。
再一朵。
他没有遵循任何美学规律,只是机械地,一朵挨着一朵,将那些白色的菊花,沿着排污管的内壁,插了一圈。
像是在为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坟墓,献上花圈。
马军一直看着。他看着那些本该象征“高洁”的花,一朵一朵地,被污染,被玷污。他看着陈浩anan那双本该拿刀的手,此刻,却在做着一件比砍人更荒唐,也更屈辱的事。
当陈浩南插完最后一朵白菊时,马军忽然开口。
“给我。”
陈浩南转头,看到马军伸出的手。
他把剩下那些黄色的菊花,都递了过去。
马军接过花,走到管道前。他没有像陈浩南那样,小心翼翼地插进去。他抓起一整把黄菊,像在抓一把杂草,用一种近乎于暴力的姿态,狠狠地,塞进了花圈中央的空隙里。
“咔嚓。”
几根花茎,因为蛮力而被折断。脆弱的花瓣,散落在粘稠的油面上,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雪。
然后,他又拿起一朵,用手指,将那朵盛开的黄菊,一点一点地,按进了废油里。
花朵在他的指下挣扎,变形,最后完全被吞没。油面上,只剩下一串不断破裂的,肮脏的气泡。
像一场无声的溺毙。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退后了几步,看着眼前的“作品”。
一截锈迹斑斑的,来自城市地下的排污管,像一座被遗忘的烟囱,沉默地立在洁白的地毯上。管道里,盛满了肮脏的,散发着腥臭的废油。
一圈被油污侵染的白菊,像一圈腐烂的牙齿,环绕着管口。而在中央,是几支被折断的,半死不活的黄菊,胡乱地插在里面,它们的根茎,正在被那片象征着“能量再生”的液体,缓慢地,彻底地腐蚀。
这东西,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
它不像是艺术品,更像是一个凶案现场,或者一个邪教的祭坛。
它充满了恶意,绝望,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对所有观赏者的嘲弄。
它完美地诠释了“于腐朽中,觅神奇”——只不过,它们只负责腐朽,把“觅神奇”这个艰巨的任务,留给了那些自作聪明的阐释者。
马军走到中岛台,拧开水龙头,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力度,反复冲洗着自己的手。肥皂的泡沫,都盖不住那股渗入皮肤纹理的腥臭。
陈浩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空烟盒,又失落地把它放了回去。
他看着那件他和马军联手完成的,惊世骇俗的“杰作”,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诚实的一件事。
他没有在演。
这东西,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一个穿着西装的古惑仔,一个当了保镖的警察,被关在一个黄金的笼子里,用全世界最昂贵的材料,喂养着,然后被要求,去赞美这个笼子。
而他们,用下水道的铁管,用炸鱼的废油,用葬礼上的菊花,为自己,也为这个荒诞的世界,办了一场盛大的,沉默的葬礼。
客厅里,那股混杂着铁锈、阴沟、腐鱼和菊花草腥的味道,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香氛。
它闻起来,像一个末日的,绝望的笑话。
陈浩南看着那件作品,轻声说。
“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