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唯一能证明刚才发生过什么的,是中岛台旁边那具圆滚滚的,冰冷的尸体。
马军走过去,用脚尖碰了碰那具“尸体”。金属外壳,冰凉,坚硬,毫无反应。
“喂,”他开口,声音在恢复正常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旷,“保修期内吗?”
陈浩南站在窗边,没有回头,只是把手里那支燃尽的烟,扔进了烟灰缸。窗外的港岛,灯火依旧,像一张巨大而冷漠的电路板,刚才那场短暂的系统崩溃,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我猜,”马军直起身,拍了拍裤腿上不存在的灰,“这种级别的故障,要么终身保修,要么,我们就是那个要被清除的故障本身。”
他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把那床羽绒被重新拉过来盖在身上。他觉得自己有点冷。不知道是因为空调,还是因为别的。
“你的灵魂,暂时,还属于你自己。”马军学着屏幕上那行字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念了一遍,“这他妈的,听起来怎么像一个渣男在分手前的场面话?”
他看着陈浩anan的背影,“首席科学家,我们是赢了吗?我怎么感觉,像是中了彩票,奖品是明天再枪毙。”
“他不是在夸我们。”陈浩南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海,“他只是觉得,笼子里的猴子,突然学会了站着走路,很有趣。”
他转过身,看着马军,“他想看看,这只猴子,接下来是会自己穿上裤子,还是会用石头砸开自己的脑袋。”
这个比喻,让马-军身上的寒意,又重了一层。
他宁愿杨天发火,宁愿系统直接给他们注射镇静剂。那种可预测的,冰冷的愤怒,至少还在他能理解的范畴内。
而现在,杨天的反应是“有趣”。
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握着他们一切的怪物,觉得他们的挣扎很“有趣”。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所以,那张价目表……”马军问。
“他驳回了。”陈浩南说,“因为那张价目表,还是在跟他谈生意。而他现在,对生意不感兴趣了。”
“那他对什么感兴趣?”
陈浩南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走到那具机器人“尸体”旁边,蹲下,伸出手,在它光滑的脑袋上,敲了敲。
“他对这个感兴趣。”陈浩南说,“他对那个我们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能让机器死机的,叫‘我’的东西,感兴趣了。”
马军看着陈浩anan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疲惫与清醒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陈浩南的所有判断,可能都是错的。
他以为陈浩南是个被逼到绝路的枭雄,是个在玩火的赌徒。
但现在他发现,陈浩南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看看,这火,到底能烧得多旺,能不能把这个看不见的笼子,烧出一个窟窿。
哪怕,他自己也会被烧成灰。
“疯子。”马军从被子里伸出头,由衷地评价了一句。
陈浩南站起身,没理他。他走到中岛台,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把那瓶威士忌的瓶盖拧好,放回原处。动作从容得像在自己家里。
“睡觉吧。”陈浩南说,“猴子也需要休息。”
马军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
他确实累了。感觉像跑了一场马拉松,终点线却是一堵看不见的墙。他把头埋进那个记忆棉枕头里,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真的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旺角街头,追着那个该死的扒手。他撞翻了无数的水果摊,垃圾桶,整个世界都在他身后崩塌,而他手里那把枪,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
“叮。”
一声轻响,把他从噩梦中惊醒。
马军猛地坐起来,发现房间里的灯光,已经变成了清晨的柔和模式。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早上七点整。
那声“叮”,来自客厅中央那个,他以为已经报废的,食品升降台。
升降台缓缓升起,上面是两个托盘。
不是针剂,不是牛排,也不是威士忌。
是早餐。
马军揉了揉眼睛,凑过去看。
左边的托盘上,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菠萝包。中间被切开,夹着一片厚厚的,正在融化的黄油。旁边,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用黑白淡奶冲出来的,港式奶茶。
马军愣住了。
他当了十几年差,每天早上在警署餐厅,吃的都是这个。一模一样。连菠萝包上那层酥皮的裂纹,都像是从他记忆里复刻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右边的托盘。
那是给陈浩南的。
托盘上,没有菠萝包,也没有奶茶。
只有一碗,简简单单的,白粥。粥熬得极烂,米油都浮在上面。粥的旁边,放着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榨菜肉丝。
陈浩anan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他站在马军身后,看着那碗粥,眼神里是一种马军从未见过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不是面对靓坤时的狠辣,不是面对系统时的疯狂,也不是面对自己时的自嘲。
那是一种,被精准地,击中了内心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地方的,茫然。
“我操……”马军看着那两个托盘,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他……他连搜查令都省了。”
之前的牛排和咖啡,是基于心理评估问卷的“数据分析”。
而眼前的菠萝包和白粥,是直接潜入他们记忆里,翻出了他们最隐秘的,带着个人温度的“私人物品”。
这是一种全新的,更加恐怖的,交流方式。
杨天在用这种方式,平静地告诉他们:
昨晚,你们让我很“有趣”。
所以,我花了一点时间,重新“认识”了一下你们。
不是作为“首席科学家”,不是作为“人力资产”。
而是作为“马军”,和“陈浩南”。
托盘的中央,放着一张小小的,用上好的卡纸打印的便签。
上面没有任务,没有指令,只有一行手写体一样的,优雅的黑色字体。
【给bUG。】
陈浩南拿起那碗粥,走到窗边,坐下。
他没有动勺子,只是看着窗外,那座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
马军拿起那个还带着热气的菠萝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酥皮香甜,黄油咸香,奶茶丝滑。是他记忆里最完美的味道。
但他吃得,像在嚼蜡。
他忽然明白了。
杨天驳回那份“灵魂价目表”,不是因为仁慈,也不是因为规则。
而是因为,他觉得陈浩anan开的价,太低了。
他真正想要的,是那张价目表上,没有写,也永远写不出来的东西。
比如,马军对这个菠萝包的,童年记忆。
比如,陈浩南对这碗白粥的,某种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的,家的味道。
这些,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也是,最致命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