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菠萝包,是马军记忆里最完美的形态。
酥皮的甜度,面包的软度,还有那片被体温融化,恰好浸润到面包芯里,却又没有完全液化的,半固态的黄油。分毫不差。
他咬下去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酥皮在齿间碎裂的,细微的,雪崩般的声音。
甜,咸,香。三种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像一场策划精良的,味觉烟火。
他当了十几年差,吃了不下三千个菠萝包。有路边摊赶时间的,有用微波炉叮得半死不活的,也有五星酒店当下午茶的。
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
因为这个菠萝包里,有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考试拿了全班第一,他老爸带他去冰室,亲手递给他的那个菠萝包的,味道。
一种他自己都快要忘了的,叫“骄傲”的味道。
马军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像在执行一道不得不完成的程序。他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把那个完美的,带着童年滤镜的菠萝包,连同那片正在融化的黄油,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然后,他端起那杯奶茶,一饮而尽。
茶味够浓,奶味够滑,甜度也刚好。是他习惯的,少糖。
“嗝。”
马军打了个饱嗝,奶茶的余香,从胃里,一直翻到喉咙口。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把空杯子和只剩下一点碎屑的盘子,推到一边。他看着对面,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碰一下那碗粥的陈浩南。
“吃啊。”马军说,语气像在催一个挑食的小孩,“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妈没教过你吗?”
陈浩南的视线,终于从窗外,移回到了那碗白粥上。
粥的表面,已经凝起了一层薄薄的米油。旁边那碟榨菜肉丝,看起来,也失掉了刚端上来时的光泽。
他没有回答马军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白瓷的勺子。
然后,他舀起一勺白粥,没有加任何榨菜,就那么,平静地,送进了嘴里。
他的动作很慢,咀嚼得也很慢。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像一个正在品尝毒药的,试毒师。
“所以,”马军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像个等着看戏的观众,“这碗粥里,又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童年阴影?第一次杀人之后,你妈给你煮的?还是你哪个死掉的兄弟,临死前最想喝的?”
陈浩anan咽下那口粥,又舀了一勺。
“我六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到快死了。”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妈就是用这种粥,一口一口,把我喂活的。”
马军脸上的嘲讽,凝固了。
他看着陈浩南,看着他舀起第三勺,第四勺。
他忽然觉得,陈浩南吃的不是粥。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把那个六岁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自己,亲手,一口一口地,吃掉。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软弱的,会生病的,需要被一碗粥拯救的陈浩南,已经成了杨天手里的,最新的人质。
“妈的。”马军低声骂了一句。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烦躁的野兽。
他走到那具冰冷的机器人尸体旁,抬脚就想踹过去,但脚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他怕把它踹活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马军抓着自己的头发,“心理战?攻心为上?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电影里的战俘吗?下一步是不是要给我们放家人的录像带,然后逼我们上电视认罪?”
“他不是在攻心。”陈浩anan放下了勺子,那碗粥,他只吃了三分之一。
他看着马军,眼神里是一种让马军感到陌生的,清醒。
“他是在,给我们补课。”
“补课?”马军没听懂。
“他觉得,我们之前交上去的那份‘价目表’,太空了。像两个没读过书的文盲,写的玩意儿。”陈浩南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所以,他亲自下场,给我们示范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资产评估报告’。”
他指了指马军面前的空盘子。
“一个菠萝包,评估出了你的‘好胜心’和‘虚荣心’。还有,你对你那个警察老爸,隐藏起来的,那点可笑的崇拜。”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面前那碗没吃完的粥。
“一碗白粥,评估出了我的‘求生欲’,和我对‘母亲’这个概念的,情感依赖。”
陈浩南靠在椅背上,看着一脸错愕的马军,嘴角,第一次,浮现出一抹真正的,不带任何嘲讽的,冰冷的笑意。
“首席科学家,你现在明白了吗?”
“他不是要驳回我们的报告。”
“他是在,手把手地,教我们,怎么把自己的灵魂,拆解得更干净,标价标得,更彻底。”
马军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一路爬上了后脑勺。
他引以为傲的,那套属于警察的,逻辑和理性,在杨天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他以为自己在第二层,杨天在第五层。
搞了半天,人家是那个制定游戏规则的,Gm。他只是在,耐心地,教两个新手村的玩家,怎么打开自己的属性面板。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
那台送来早餐的食品升降台,再次,悄无声c地,升了起来。
不是送东西。
是来收盘子的。
马军和陈浩南谁也没动。
他们看着那个升降台,像在看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诡异的信使。
升降台在半空中,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大概半分钟,陈浩南站起身,端起自己那碗只喝了三分之一的粥,和那碟没动过的榨菜,放了上去。
马军也站起身,把自己的空盘子和空杯子,放了上去。
升降台,载着他们吃剩的,和吃完的早餐,缓缓下降,消失在那个黑洞洞的开口里。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仿佛刚才那场充满了童年回忆和心理剖析的早餐,从未发生过。
“我需要洗个澡。”马军说,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沾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黏糊糊的东西。
他说完,就朝那个看起来像是卧室的房间走去。
刚走两步,他身后的陈浩南,忽然开口。
“马警官。”
马军停下脚步,回头。
“那份‘背叛模型’,”陈浩南看着他,眼神很平静,“你觉得,我们还需要继续写吗?”
马军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写。当然要写。”
“不过,不是写给杨天的。”
“是写给我们自己的。”
马军说。
“我们得搞清楚,下一次,当他把我们老妈的骨灰,和一千万现金摆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到底该选哪一个。”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浴室。
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陈浩anan站在原地,看着浴室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
他知道,马军不是在开玩笑。
那是一个,迟早会到来的,选择题。
他转过身,看向房间中央,那具一动不动的,机器人的尸体。
就在这时,他瞳孔猛地一缩。
尸体上,那个之前已经彻底熄灭的,紫色的指示灯,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紫色,也不是蓝色。
是一种,像鲜血一样,浓稠的,红色。
只闪了一下,就再次,归于沉寂。
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恶意的,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