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陈耀包裹在其中。
那五个字,《我的老大是汉奸》,像五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没有立刻翻页。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稿纸,看着那支笔因为愤怒和决绝而留下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他能想象出,写下这行字的人,当时是怎样一种,被背叛到极致的心情。
良久,他才翻开了第一页。
这不是一份声嘶力竭的控诉信,也不是一篇杂乱无章的日记。
它的格式,工整得,像一份,警方的调查报告。
【事件背景综述】
【核心人物:大佬b(本名吴志雄),洪兴社铜锣湾堂主。】
【关联人物:陈浩南(笔者),山鸡(赵山河),蒋天生,靓坤,及竹联帮堂主张博昌(大佬b胞弟)。】
看到“张博昌”这个名字,陈耀的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这件事,在洪兴高层,不是秘密。但从来没人,会把它和“社团利益”联系在一起。
他继续往下看。
报告没有情绪化的描述,只是一条条,罗列着“事实”。
一、大佬b近年来,多次在公开及私下场合,表达对蒋先生“固步自封”的不满,认为其“心软”、“念旧”,“不适合带领洪兴继续走下去”。
二、大佬b在失势期间,频繁前往,与其胞弟张博昌会面。返港后,其资金状况有明显改善。
三、大佬b曾多次暗示笔者(陈浩南),“想要船能往前走,就要有人,把旧船长请下船”。
……
铁皮罐头里。
“开始了,开始了。”马军像个守在产房外的紧张父亲,搓着手在屏幕前走来走去,“你看他那个表情,眉毛拧得跟麻花一样。他看到b哥说蒋先生坏话那段了。”
陈浩南没说话,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
“我跟你说,写报告,就得学我们警察。”马军指着屏幕,像在给陈浩南现场教学,“先摆事实,再讲道理。一条一条,把证据钉死了,让他没法反驳。你看,陈耀现在就在脑子里验证,b哥是不是真的说过这些话。”
屏幕里,陈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旧船长”那三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他当然记得。
大佬b的抱怨,整个洪兴都知道。那曾被当成是一种,对社团“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
但现在,当这些话,被白纸黑字地,和“竹联帮”、“胞弟”这些词,写在一起时,味道,就全变了。
陈耀的呼吸,没有乱。
他只是觉得,办公室里的冷气,似乎开得太足了。
他翻到了下一页。
这一页,不再是冰冷的条文。
是剧本。
【第一场,后巷,夜】
【人物:大佬b,陈浩南】
【(大佬b靠在墙上抽烟,递给陈浩南一根。)】
【大佬b:阿南,我担心的是,咱们洪兴这艘船,太老了,太慢了。船长又只想着守着那点旧东西。再这么下去,别说去外面抢地盘了,连港岛这点浪,都快扛不住了。】
……
【大佬b:阿南,你记着。有时候,想要船能继续往前走,就得有人,把那个不舍得换引擎的旧船长,先请下船。】
陈耀看着那段对话。
他甚至能想象出大佬b说这话时的语气,和他拍着陈浩南肩膀时,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太真实了。
真实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当时,就在现场。
这份“遗书”的作者,显然不想只让他“知道”,而是想让他“看见”。
看见一个,野心勃勃的,试图勾结外人,颠覆洪兴的,大佬b。
看见一个,被大佬b用“兄弟情义”和“社团前途”这些大话,蒙蔽了双眼,沦为棋子的,愚忠的,陈浩南。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是冷的。
他继续翻页。
【第二场,澳门,深夜,赌场贵宾厅】
【人物:山鸡,张叔(竹联帮信贷部主管,戴老式助听器)】
【山鸡:(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张叔,再借我一百万!我用我b哥的名义发誓!】
【张叔:(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翡翠戒指)山鸡啊,不是张叔不帮你。你b哥的信用,在港岛,是块金字招牌。但是……这里是澳门。】
……
【张叔:你回去告诉你b哥,就说我说的。鱼塘,我们竹联帮有。饲料,我们管够。我们不要他的船,我们只要他,帮我们找一个,合适的,能让我们的船,也停靠一下的,码头。】
“码头”。
陈耀的手指,停在了这两个字上。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
之前所有零散的,看似无关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像串珠子一样,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山鸡在澳门欠下巨额赌债。
担保人,是竹联帮的人。
靓坤买凶杀人。
目标,是陈浩南和一个o记的警察。
大佬b的死。
靓坤的上位。
还有这份,突兀地,出现在大佬b旧屋暗格里的,“遗书”。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个可怕的,但逻辑上,完美自洽的故事,在他脑中成型:
大佬b不满足于当一个堂主,他想当龙头。他搭上了竹联帮,想借外人的势力,架空蒋先生,甚至取而代之。他需要一个投名状,一个可以让竹联帮停靠的“码头”。
山鸡的赌债,是竹联帮设的局,也是递过来的橄榄枝。
陈浩南,是b哥最锋利的一把刀。他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在为大佬b打天下,实际上,是在为竹联帮,清扫港岛的障碍。
而靓坤……靓坤只是一个,被大佬b推到台前的,用来吸引所有人火力的,疯狗。大佬b的死,很可能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用自己的死,来彻底点燃陈浩南和靓坤的仇恨,让整个洪兴,陷入内乱。
而他自己,则可以躲在幕后,坐收渔利。
这个故事,太疯狂了。
疯狂到,陈耀自己都觉得荒谬。
但它,却能解释,眼下所有,无法解释的混乱。
它比“靓坤发神经,同时干掉一个堂主和一个警察”,要合理一百倍。
“你看,他信了。”
铁皮罐头里,陈浩南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没信。”马军反驳道,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他只是,找不到不信的理由。你看他的手,他在发抖。”
屏幕里,陈耀拿着稿纸的手,确实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他不是在害怕。
他是在,愤怒。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被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极致的愤怒。
洪兴的白纸扇,社团规矩的制定者和守护者,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理智和洞察力。
而这份“遗书”,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告诉他,他所以为的“真相”,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他没有再往下看。
他知道,后面的内容,不重要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阿细的号码。
“之前让你查的山鸡在澳门的账目,担保人,是不是一个姓张的,戴助听器的老头?”
电话那头,阿细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惊骇的语气回答:“是……是的,耀哥。你怎么知道他戴助听器?我们的人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陈耀挂断了电话。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块拼图,对上了。
他输了。
从他拿到这份“遗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写进了这个剧本。
无论他信,或不信。
他都必须,按照这个剧本,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因为,洪兴的规矩,乱了。
而他,是唯一一个,能把它,重新扶正的人。
他睁开眼,眼神里,所有的震惊和愤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像手术刀一样,冰冷的,平静。
他拿起那份稿纸,从第一页,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看。
这一次,他不是读者。
他是,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