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靓坤走了出来。
公司大堂里,几个值夜班的马仔看到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想喊一声“坤哥”。
但那声“坤哥”,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靓坤的脸。
没有嚣张,没有跋扈,没有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不可一世。那张脸,是灰败的,像一面被雨水冲刷了三天三夜的,褪了色的墙。
他那件骚粉色的西装,此刻看起来,不像战袍,像一件小丑的戏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靓坤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只是像个梦游的人,一步一步,穿过大堂,推开玻璃门,走进那片,属于尖沙咀的,冰冷的夜色里。
他坐进自己的保时捷,没有立刻发动。
车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叠,被他自己踩过,带着他鞋印的,皱巴巴的稿纸。
他没有看。
他只是把那叠纸,放在副驾驶座上,用手,轻轻地,压了压。
仿佛那不是一叠纸,而是一个,装着他全部自尊心的,骨灰坛。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
然后,他发动了车子。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停车场里,像一头野兽,在低吼。
……
铁皮罐头里。
“漂亮。”马军看着屏幕,打了个响指,“这个长镜头,绝了。从办公室出来,到上车,一镜到底。你看他最后那个按纸的动作,细节!全是细节!一个演员,对道具的感情,直接决定了角色的深度。”
他像个考官一样,在自己的稿纸上,画了个勾。
“这个靓坤,有前途。要是能活着出去,我一定签他。我们‘首席科学家电影工作室’的开山之作,男主角,就他了。”
陈浩南始终靠着墙,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不是在演。”陈浩南忽然开口。
马军愣了一下:“什么?”
“他是在,把那个‘小丑’,穿在身上。”陈浩南的目光,穿透屏幕,落在那辆消失在夜色中的保时捷上,“当一个人,连自己都骗不过的时候,他只能,变成那件,骗人的衣服。”
马军咀嚼着这句话,脸上的嬉皮笑脸,慢慢收敛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出口,忽然觉得,这场戏,好像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
董事长办公室。
陈耀走到办公桌前,将那张被靓坤念过的,写着“旧船长”独白的稿纸,拿了起来。
他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打火机,点燃了稿纸的一个角。
火苗,从淡蓝,变成橘黄,贪婪地,吞噬着纸上的墨迹,把它变成卷曲的,脆弱的,黑灰。
他把燃烧的纸,扔进烟灰缸里,静静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内线电话。
“阿细。”
“耀哥。”电话那头,是阿细永远沉稳的声音。
“找几个信得过的记者,不用给钱。”陈耀的语气,像在安排一次,普通的下午茶,“就说,靓坤刚刚在我办公室,发了疯。砸了东西,还扬言要跟整个洪兴,同归于尽。”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耀哥,这……”
“照我说的做。”陈耀打断了他,“消息要散出去,要快。但是,要显得,像是无意中,泄露出去的。”
“明白了,耀哥。”
挂断电话,陈耀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走到窗边。
他看着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虚假繁荣。
一个好的导演,在拉开大幕之前,总要先给观众,派发一份,印着“好戏即将上演”的,节目单。
而他,就是那个,派发节目单的人。
……
回到浅水湾的别墅,靓坤没有开灯。
他把自己扔进客厅那张巨大的沙发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他没有像陈耀说的那样,去睡觉。
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他脑子里,就是那份剧本里的字。
【头脑简单】
【跳梁小丑】
【烟雾弹】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他脑子里,来回地,刮。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张湿漉漉的,写满了狼狈和屈辱的脸。
这就是,小丑的脸吗?
这就是,那个被吴志雄那个老王八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的脸吗?
“操!”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镜子上。
哗啦——
镜子,四分五裂。
无数个,破碎的,扭曲的,靓坤的倒影,在镜子的碎片里,嘲笑着他。
他的拳头上,渗出了血。血珠,顺着指节,滴落在白色的洗手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小小的,红梅。
他没有管。
他只是看着那些,镜子碎片里的,自己。
看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愤怒的,不甘的,屈辱的,倒影。
过了很久。
他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怪异。
像哭。
他伸出那只,沾着血的,右手,从一块最大的镜子碎片上,轻轻拂过。
然后,他对着镜子里那个,最完整的,破碎的自己,咧开了嘴。
他开始,练习。
练习,那个陈耀教他的,穷途末路的,疯子的表情。
他拍着洗手台,像在拍茶楼的桌子。
“操你妈的黄志诚!冤枉我?”
“蒋天生你个老东西!不信我?”
“基哥!十三妹!你们他妈的,都等着看我死是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眼神,越来越凶狠,越来越,没有理智。
他不再是靓坤。
他是,那个剧本里,需要他成为的,靓坤。
一个,即将要为全港岛观众,献上最精彩表演的,影帝。
而他的第一场戏,明天早上,就要,开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