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陈耀那句关于“院子”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余音,在空气中久久未散。
蒋天生没有立刻回应。
他走回主位,坐下,拿起那把小巧的铜镊子,从已经被他倒掉的茶渣里,夹出了一片,泡开了的,茶叶。
他把那片茶叶,放在指尖,慢慢地,捻了捻。
“西环码头,那批货,是洪兴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蒋天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关系到社团下半年,所有兄弟的吃穿用度。”
他抬起眼,看着陈耀。
“你现在,想把一个疯子,扔到我的米仓里,去抓一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老鼠。”
他将那片被捻碎的茶叶,扔进烟灰缸里。
“阿耀,你告诉我。万一那条疯狗,不止抓老鼠,还顺便,把我的米仓,给点了呢?”
这个问题,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致命。
它不再是关于“真相”和“剧本”,而是关于,最赤裸的,利益。
陈耀笑了笑。
他从那盆罗汉松上,折下一小截,多余的枝条,拿在手里把玩。
“蒋先生,米仓里进了老鼠,您就算把米仓烧了,也得先把老鼠揪出来。不然,今天是一个米仓,明天,就是整个粮行。”
他走到会议桌前,将那截青翠的枝条,放在桌面上,推向蒋天生。
“靓坤是疯,但他不是傻。他知道,哪些米,能碰。哪些米,碰了,会烫死他自己。”
“最重要的是,”陈耀看着蒋天生的眼睛,一字一句,“那只老鼠,也会怕火。”
“它看到米仓里,突然多了一条,不要命的疯狗。它会比任何人都紧张。它会想方设法,让这条疯狗,离米仓,远一点。”
“而我们,只需要看着。看是谁,在给这条疯狗,扔骨头。”
蒋天生看着桌上那截,青翠欲滴的,罗汉松枝条。
他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愤怒,也不是试探。
而是一种,高速运转的,属于枭雄的,算计。
……
“我操,反杀了!漂亮!”
铁皮罐头里,马军一拍大腿,激动得脸都红了。
“看见没?这就叫顶级销售!客户说你的产品有风险,你马上告诉他,这个风险,恰恰是你的产品,最大的卖点!把缺点,包装成核心竞争力!”
他指着屏幕上,那个气定神闲的陈耀,满脸都是“我早就看好你”的得意。
“这个首席科学家,不去搞传销,真是屈才了。”
陈浩南靠在墙上,始终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却第一次,离开了陈耀,落在了那个,陷入长久沉默的,洪兴龙头的身上。
“他在做选择题。”陈浩anan忽然开口。
“选择题?”马军不解,“A,相信陈耀,b,干掉陈耀。这不就是一道送命题吗?”
“不。”陈浩南摇了摇头,“是三选一。”
“A,相信陈耀,用靓坤这条疯狗,去咬那只看不见的老鼠。”
“b,不相信陈耀,现在就干掉他,然后用自己的方法,去找那只老鼠。”
马军愣住了:“那c呢?”
陈浩南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像是在看一盘,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看懂的,棋局。
“c,把陈耀,也变成一条狗。”
“然后,让两条狗,去咬那只老鼠。”
……
会议室里。
蒋天生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将桌上那截罗汉松枝条,和那个装着“遗书”的文件袋,一起,慢慢地,收到了自己面前。
他没有再看陈耀。
他只是站起身,重新走到那盆罗汉松前,拿起剪刀,继续他刚才,没有完成的工作。
“咔嚓。”
一根枝条,被剪断。
“西环那批货,三天后到港。”蒋天生的声音,从盆景后传来,平静,且不容置疑,“我会让太子,把消息放出去。就说,社团资金紧张,这批货,会直接在码头,进行现金交易。”
“咔嚓。”
又一根枝条,被剪断。
“我还会告诉所有人,负责这次交易的,是你,陈耀。”
陈耀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蒋天生缓缓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把,泛着寒光的剪刀。
他看着陈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残忍的,笑容。
“院子,我给你了。”
“现金,就是院子里的肉。够肥,够香,能把全港岛的老鼠,都吸引过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陈耀面前。
“但是,阿耀。”
他伸出那只,没拿剪刀的手,轻轻地,替陈耀整理了一下,那副金丝眼镜的镜框。
动作,轻柔得,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放狗的人,脖子上,得套个项圈。”
他的手指,顺着镜框,滑到陈耀的脖颈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冰冷的触感,让陈耀的身体,瞬间绷紧。
“你,就是靓坤的项圈。”
蒋天生收回手,将那把剪刀,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三天后,西环码头。货,或者钱,有任何一样,出了差错。”
“我不会去找那条疯狗。”
“我会,先收紧这个项圈。”
他看着陈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属于规则制定者的,绝对的,冰冷。
“你,听懂了吗?”
陈耀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自己脖子上,那被蒋天生手指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自己赢了。
他也知道,自己,输得更彻底。
他从一个递剧本的人,变成了一个,主角。
一个,随时可能,被导演,亲手剪掉戏份的,主角。
过了很久。
陈耀笑了。
他对着蒋天生,微微躬身,像二十年来,每一次,对他表示尊敬时,一样。
“明白了,蒋先生。”
“我会看好那条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