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着从今往后,臣走的每一步皆在众目睽睽之下。”
戚扶媞抬眼,语气中带着坚定:“意味着那些原本就对女子参政不满的势力,会千方百计寻我的错处。”
殷姒欢抬手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怕吗?”
戚扶媞摇了摇头,眼中燃着灼灼火光:“多年耕读,只为今日!”
她说着,像儿时那般拍了拍胸脯:“我要殿下的子民,皆能昂首立于天地之间,不论红妆或须眉!”
“抬头。”
戚扶媞依言昂首。
殷姒欢附身为她系上玉带,而后倾身在她耳畔低语:
“愿我的女状元。”她声音如玉石相击,字字清晰:“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戚扶媞闻言浑身微震,随即后退三步,撩袍跪地叩首:“臣,明白!”
三日后,跨马游街的盛典如期而至。
安南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争相一睹女状元的风采。
戚扶媞端坐白马之上,红衣映日,神色从容。
街边茶楼雅座里,几个世家子弟冷眼旁观。
“女子状元,哗众取宠。”有人轻嗤。
旁座的老者摇头:“可莫要小瞧此人!她的策论我看过,论漕运改革那篇,数据详实,措施可行,并非闭门造车之辈。”
南璃本科取中女贤士共十四位。当年春郦所荐贺樱姿,亦在其中。
得力于戚扶媞多年来,以话本、戏剧在民间润物无声的宣传,南璃百姓对此倒是皆欣然接纳。
然世家朝臣犹记绥南王肃清刺杀案时的雷霆之威,不敢妄议。
不过,私下窃议者也是不少的。
在那些自诩清流的儒生眼中,真正的才学之士当参与大盛科考,那才是千军竞渡的独木桥。
相较之下,南璃这位「三元及第」的成色,终究逊了一筹。
不过藩地女状元罢了,到底难入主流。
对这些暗中的微词,戚扶媞虽未亲闻,却不难想象。
即便有人胆敢当面挑衅,也不过是几记拳脚便能解决的琐事。
她又不是什么儒林雅士,何必囿于文人做派,拳脚相加比之唇舌之战,可有效率多了!
不过此刻她的心神,完全被浩繁的任事所占据,忙得那叫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从前读史时想象的朝堂,是文人雅士的刀光剑影,是纵横捭阖的智慧交锋。
而此刻她站在承运殿上,听着满朝朱紫为漕运损耗该由哪个衙门承担争执不休,她只觉得吵闹。
每个人都急着说话,每件事都得不到有效率的推进,跟现代那些没有意义的工作例会,毫无区别。
“依臣之见,当由工部统筹…”
“户部既掌钱粮,理当…”
“漕司专责此事多年…”
好容易熬到下朝,又得面对文正阁内堆积如山,又杂乱无章的文书。
这些来自六部衙门的公文奏疏,有的墨迹未干,有的已蒙尘多日。
就那么杂乱地堆叠在长案上,宛如一片文字荒原。
戚扶媞轻叹了口气,取来素笺,用小楷写下「急务」「常例」「待议」三档。
又按六部职能分设青、赤、黄、白、黑、紫六色标签:
「兵部军情贴青笺」「户部钱粮贴赤笺」
「刑部案件贴黄笺」「礼典仪制贴白笺」
「工部工程贴黑笺」「吏部考核贴紫笺」
最后用自制米糨糊将相关奏疏立卷合订,重要处夹入批注便签。
“妙啊!”不知何时到来的岑煜抚掌赞叹:“以往找份漕运文书要翻遍整个库房,如今按着颜色标签翻找便可。”
戚扶媞抬头浅笑:“老师过誉,不过是将芜杂文书稍作梳理,令诸事各归其位,有迹可循。”
她指向按颜色排列的卷宗:“譬如漕运一事,涉及工部河道、户部银钱、兵部护卫,以往分置三处,如今只需查看赤、黑、青三色标签的书本,便可统观全局。”
“老夫纵横朝堂三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巧思。”他转向正在整理书架的戚扶媞:“你这脑袋瓜子到底怎么长的?”
戚扶媞闻言下手中的卷宗,抬手拭去额间细汗:“老师何必自谦,您当年主持修订《南璃会典》,将数万条律例分门别类,那才是真正的开山之功。”
“嘿!故曰跟着老夫求学,远胜萧弘书那老古板!”他颇为自得地抬手抚须,神采飞扬:“什么文雅典正,实乃不知变通!”
戚扶媞尴尬赔笑,无言以对。
曾几何时,她以为岑煜与萧弘书,是绥南王麾下分庭抗礼的两大权臣,二人在朝堂上设局布阵、阴谋阳谋往来交锋。
如今再看,他俩的手段,全在于言语中诋毁对方的同时,抬高自己。
与依靠热水剿灭对手发财树的商战手段,别无二致。
不过短短三月,文正阁的效率已焕然一新。
往日需要熬到亥时的公务,如今只需两三个时辰便能理清。
戚扶媞甚至得空在后院开辟了新的菜畦,试种从洛州引进的香米。
然而革新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当这套立卷法则被殷姒欢推行至六部时,质疑之声渐起。
“简直是儿戏!”工部侍郎将一叠贴着白笺的文书重重摔在案上:“朝廷公文何等庄重,岂能用这些花哨颜色随意标注?”
最激烈的反对来自户部,一位主事指着赤笺冷笑:“漕运税收,向来是各部都能分一杯羹,现在把所有账目都摆在明面儿上,还让不让人活了?”
兵部衙门内,几个老吏对着青笺窃窃私语:“各家向来分灶用膳,如今她把饭碗尽收一锅,这还能轮到我们夹菜?”
次日清晨,戚扶媞抱着一摞整理好的漕运卷宗直入承运殿。
当朝会上再度为漕运损耗争执不休时,她则不紧不慢地将赤、黑、青三色合订的卷宗呈上。
“启禀殿下…”她上前一步,朗声开口:“去年漕运共计损耗粮十二万石,其中河道疏浚耗银八万两,护卫军饷耗银五万两,各级官吏俸禄耗银三万两,具体明细,皆在卷中。”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那些原本准备继续扯皮的官员,看着分缕析的账目,一时语塞。
戚扶媞乘胜追击:“臣建议暂立漕运司,专理此事,将所有收支独立立卷,每旬呈报。”
殷姒欢端坐上首,眼中闪过赞许:“准。”
各部历时月余争执不休的漕运损耗之争,就此消弭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