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四每日送膳,见她眼下的青灰愈重,终是忍不住劝道:“主子,您好歹合眼歇半个时辰。”
“若是连您也倒了,这满营的将士…还能指望谁?”
见戚扶媞未有反应,她又轻声补了一句:“世子一早便命人送了不少精细吃食来,都在外头温着。”
“他特意嘱咐,说眼下疫症尚未蔓延,您…千万顾惜自己。”
戚扶媞只是摇头,指尖仍在一行行晦涩记载间疾走:“你去回他,疫症之事不必刻意隐瞒。”
顿了顿,又补充道:“越多人知道越好。”
沐四一怔:“可这是为……”
话未说完,便见戚扶媞抬手,用指节轻轻揉着紧蹙的眉间,声音笃定:“他会懂的。”
沐四望着她清瘦的侧影,终是将劝慰的话咽了回去,垂首应道:
“是!”
直到某日深夜,她的目光倏然定住,喃喃念道:
“赤舌艳,生于百夷瘴疠之谷,花艳如血,触之则皮肉溃烂,久热不退。”
“鬼哭草,缠绕于阴湿墓穴之周,汁液无色,能随血脉行走,致人乏力呕逆,心神渐衰。”
此二物,一者烈性外显,一者阴毒内蕴,皆非中土所有。
若有人以其为基,再佐以它药调和药性、催发传播之能…她心头寒意骤起。
正凝思间,赵三掀帘而入,带来流民营中那名壮硕汉子李小满的口信。
“主子,李小满说:当年青牙的人初入流民营时,不过三五成群,明面上干的也是偷鸡摸狗的营生。”
“施若音看出了边境线上混乱交易背后的泼天利益。”
赵三的声音沉了沉:“她最初只是青牙安排在秦楼楚馆里一个不起眼的暗探,凭着颜色与手腕周旋于各路人马之间。”
“不出两年,便摸清了青牙所有暗线与头领的底细。”
“后来…几大头目接连暴毙,死因千奇百怪,却都与她毫无干系。”
“她就此一步步将整个青牙,牢牢握在了手中,开始在边境线内,逐渐构筑起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戚扶媞阖眼,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这些消息太杂了,施若音踏足之地太多,又大多鱼龙混杂。
经手之物太广,想从她那斑驳混杂的过往中精准揪出毒物源头,无异于大海捞针。
帐内一时沉寂,只余烛火噼啪。
忽然,一旁斟茶的沐四低呼一声:“主子,我忽然想起杜阿婆伤口溃烂前的一些细微症状…”
她眉头紧锁:“我们一直推测毒物是借伤口与血液传播,可细想施若音的性子,她岂会满足于这般缓慢的蔓延?”
她抬眼,眸中惊疑不定:“或许…除了伤口接触,她还有更快的法子?”
“蚊虫!”
戚扶媞骤然抬眼,与沐四的目光撞在一处。
是了,若是将微量的毒物混入引虫之药,涂抹于衣物或肌肤之上,再由蚊虫叮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疫病播散开来!
伤口接触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藏在这些夏日里最不起眼的小虫身上!
“立刻传令!”戚扶媞倏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全营彻查,近日是否有人无故聚集性出现细小红疹、或被蚊虫频繁叮咬!”
“所有杜阿婆接触过的衣物、被褥,全部集中,以药烟熏燎!”
这头的殷承钺立于帅帐之前,目光沉沉扫过肃杀的演武场。
边将的操练的呼喝声依旧震天,却掩不住军营一隅弥漫的紧绷与药气。
军医营那边,已有二十余人确认感染。
每一个数字报上来,都在刺激着他本就紧绷的情绪。
他一面部署斥候骑兵游走边境线,严防乌蛮趁乱突袭,一面无时无刻不惦着那个在医帐中几乎不眠不休的身影。
营中已依戚扶媞之令,展开了铁律般的防疫。
兵士们以药汤泼洒营帐周边,用浓烟熏燎角角落落,所有接触过病患的衣物器具皆投入火中。
得益于戚扶媞早年学医时,为他备下的那些同于伤口感染的膏贴,彼时只道是她许是想拿他当个试药的,没曾想如今却成了救命草。
那膏贴清热拔毒之效极强,用于创口时,能大幅遏制溃烂之势,为应对这诡谲疫情争得了宝贵时机。
另一头的乌蛮王庭,此刻已乱如沸鼎。
雅拉部青壮全军覆没的消息,像一场突出起来的天灾那般,冻僵了王庭内每一个部落首领、贵族老爷的心。
连日失踪的白玛央吉,更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炸开了所有积压的恐慌。
“赞普!”多吉扎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出列:“那个汉人小杂种都跑了!是她用诡计葬送了我们雅拉的勇士!您还要信她留下的鬼话吗?”
帐内一时哗然,各部首领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窃窃私语如同暗流涌动。
从雅拉勇士无一生还的消息传回那一刻起,他们曾经深信不疑的神子君王「拉布拉杰」,那不容置疑的光环,已然在王庭众人心中裂开了一道深缝。
多吉扎西突然朝前单膝跪地,右手重重捶向左胸:“发兵吧!赞普!我多吉扎西愿率本部儿郎出战,用南璃人的血,祭奠雅拉勇士的亡魂!”
他双目赤红,还要陈情,却被赤丹格日朗骤然投来的一道冰冷目光扼住了喉咙。
赤丹格日朗缓缓起身,他并未看向激愤的多吉扎西,而是将目光扫过帐中每一张惶惑或不满的面孔。
王帐内瞬间陷入死寂,只余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
“多吉,一头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牦牛,只会将整个族群带入万丈悬崖。”
他踱步至帐门,望向远处的雪山:“打仗犹如赛马,偶尔也得让风先走。”
他微微侧首,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白玛央吉失踪前,曾以性命向神山担保,必让南璃军营不战自溃。”
“如今她生死不明,而雅拉举族青壮全歼。”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南璃人奸计的一部分?”
“此刻出兵,究竟是去收割胜利,还是去踏别人早已布好的陷阱?”
他转过身,眼神如利刃般劈开帐中弥漫的浮躁:“传令下去,各部收紧防线,加强巡逻。”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再向南璃边境踏进一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多吉扎西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多吉,在我们看清迷雾下的陷阱之前,任何鲁莽的冲锋,都是对勇士生命的亵渎!”
“我要你即刻派出最灵巧的乌尔朵深入南璃。”
“我们要像牧人寻找失散的牛羊那样,去摸清南璃军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吉扎西深吸口气,语气中带着被压抑的不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