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大雪初霁。
殷嘉礼拥着锦被靠在龙榻上,面色是久病带来的苍白,比起在四方馆内「奄奄一息」的殷承钺,他的虚弱倒显得真切许多。
此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与宫人的请安声,珠帘轻响,佘太后冒着夜寒亲临。
“外头这么大的雪,母后怎么还亲自过来?”殷嘉礼欲起身,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的。
“赶紧躺下!”佘太后几步上前,按住儿子的肩膀,亲手为他捻好被角。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么?才好些,又逞强。”
她虽已鬓角染霜,但眉宇间依旧保有昔年的风华与威仪。
殷嘉礼顺从地躺好,望着母亲:“母后此时过来,可是为着承钺那孩子的事儿?”
“哼,跟他母亲一样,是个不省心会闹腾的。”
佘太后长叹一声,在榻边绣墩上坐下:“眼见年关将近,宫里宫外事多,他留在京都也是夜长梦多。”
“待他身子将养得稍好些,就尽早遣些得力人手,风风光光护送他回南璃去吧。”
“想必欢欢在家中也等得心焦了。”
听到欢欢这久违的乳名,殷嘉礼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真切的笑意:“前几日还收到皇姐的急信,字里行间,怪朕没护好她儿子呢…”
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从前在上书房进学时,论骑射韬略,朕就不如皇姐。”
“眼下看来…朕教出的儿子,似乎也比不过她的儿子…”
“整日就会瞎想!”佘太后抬指,带着嗔怪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们姐弟二人,一个似昭阳热烈,一个似冷月清华,何须比较?”
“你啊…就是心思重,想得太多;她呢,做事又太过不管不顾,毛毛躁躁。”
“母后也就在背后数落数落皇姐了!”殷嘉礼轻笑:“若是皇姐此刻就在眼前,您怕不是早就一口一个欢欢,凑上去嘘寒问暖了?”
“哼…”佘太后别开脸,语气却软了下来:“南璃物阜民丰,什么没有?用得着哀家对她嘘寒问暖。”
殷嘉礼掩口轻咳两声,神色渐复肃穆:“承钺遇袭一事,朕已全权交由锦衣卫督办。”
“如今这朝堂局势盘根错节,也唯有他们,尚能不受各方势力左右,一心辅佐帝王,厘清真相。”
他目光沉静:“这次不管最终查出了谁,背后牵扯多深,朕都绝不会姑息。”
“定要给皇姐、给南璃一个交代!请母后放心!”
“你们姐弟二人自幼亲近,哀家有什么不放心的!”佘太后叹了口气:“只是想起她当年执意就藩…”
“哀家原是怎么都不想同意的…还是你这小跟屁虫,帮着她一起来游说本宫!”
殷嘉礼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皇姐想要的天地,朕给不了,这京都也给不了。”
“是朕…欠她良多。”
“瞎说什么呢。”佘太后打断他:“就她那性子啊,天高皇帝远,乐得自在!”
“她在藩地干的那些事儿,你不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无伤国本。”殷嘉礼说着,抬眸仔细看向太后:“母后今夜…可是想皇姐了?”
殿内静默一瞬,只闻炭火噼啪。
“想啊…”佘太后眼角微微泛红,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怎么会不想呢。”
“想她这会儿,该是何等的牵肠挂肚,夙夜难寐。”
“可晨起后,又得装出一副天塌下来有我殷姒欢顶着的混不吝样。”
殷嘉礼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脑海中浮现皇姐那飒爽又带着点痞气的神态:
“那…朕派锦衣卫联同禁军,一起将她这宝贝儿子,安安稳稳地送回去,让她过个踏实年,可好?”
与此同时的季氏宅邸内。
暖阁书香依旧,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焦灼。
心腹暗卫正低声禀报:“…锦衣卫手段狠辣,根据那淬毒箭镞的独特锻造工艺,顺藤摸瓜,已经查到了我们在京郊的几处隐秘武库…”
“虽未直接指向季府,但若再任由他们深挖下去,恐怕…”
季伯雄坐在太师椅上,闭目不语。
良久,他深深一叹:“树大招风…然,季氏所出的皇子,不能倒。”
他睁开眼,开始一一罗列此时可以推出去顶罪的旁支、门人,权衡着牺牲谁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大局。
就在他心思电转,权衡利害之际,一直沉默旁听的季仲德忽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兄长深深一揖。
“兄长…”季仲德声音平静,却带着决绝:“不必再寻他人了。”
“此事,便由我出面认下吧。”
“胡闹!”季伯雄猛地站起,脸色剧变:“你可知认下此罪是何下场?!怎能由你…”
“兄长!”季仲德打断他,目光坚定:“此事,没有比仲德更合适的罪魁了。”
“官职低了,资历浅了,莫说南璃不会善罢甘休,便是皇上、太后,也未必肯信,如何能平息这场风波?”
“唯我身居高位,掌部分京畿防务。”
“有动机!有能力!方能使各方满意。” 言语间,竟带着一丝嘲讽。
他说着,重新整肃衣冠对季伯雄说道:“兄长,莫要自责。”
“此局困兽之争,终需有人以身为祭,护我季氏百年清誉不堕。”
“世人谤我权谋也罢,斥我乱政也罢!此番以我头颅作阶,可护兄长登临绝顶;以我污名化盾,可守季氏门楣不倒!”
“青史斑斑,从无清白宰辅!”
“仲德之名,自当与大盛同镌汗青,后人翻此页,见的是权倾朝野的季氏双雄!”
吟罢,他回头对季伯雄淡然一笑:“为兄破局,仲德...万死不悔!”
季伯雄眼眶骤然湿热,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喉头哽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与之相比的四方馆内,正弥漫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与…满足。
殷承钺歪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看着窗外落雪,手里捧着一盏热牛乳,咂咂嘴感叹:
“这般每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万事不萦于怀的日子,倒也惬意享受!”
一旁擦拭佩刀的虎生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什么来着?早该这样!非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之前没事儿研究什么做饭,差点把房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