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岁除前日。
殷承钺一行人南下的车驾再次驶离四方馆。
此番离京,与上次的悄无声息判若云泥。
禁军玄甲与锦衣卫飞鱼服交织铁壁般的威严仪仗,朱漆箱笼绵延三十余车,皆是恩赏的珠光宝气。
御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内,白虎皮褥柔软如云。
殷承钺裹着紫貂大氅斜倚靠垫,面上仍旧刻意维持着几分苍白柔弱。
这车队载着的不仅是泼天富贵,更是震动朝野的雷霆余波:
大皇子殷允炆贬为庶人,圈禁皇陵。
煊赫百年的季氏,以「结党营私、蓄养甲兵」的罪名抄家流放,百年清流门第顷刻倾颓。
太后更将季氏半数家产赐予南璃世子以作安抚。
可谁有看不出,这分明是皇家不费吹灰之力便拔除了盘踞朝堂多年的喉中刺。
京中诸姓世家,此刻无不噤若寒蝉。
原以为季氏推出季仲德顶罪便能息事宁人,谁承想这南璃世子竟真敢撕咬到底,直至骨碎筋折。
各府门前今年新挂的桃符都透着小心翼翼,唯恐成为下一块祭天的俎上肉。
好在这位南璃的祖宗总算走了…不然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才肯罢休。
临行前日,庄砚修踏雪而来。
“听闻世子明日启程,特来送行。”
“伤势可大好了?府上恰得一支百年老参,已交由贵属。”
殷承钺把玩着戚扶媞刚调的安神香囊,懒洋洋道:“驸马有心。”
庄砚修沉吟片刻,清风朗月的眉眼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另有一事…世子将行冠礼,却尚未取字。”
“若蒙不弃,庄某…”
“不劳驸马费心。”
殷承钺截断话头:“母亲早在南璃备妥。”
空气陡然凝滞。
庄砚修执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盏中君山银针起伏不定。
静默良久,庄砚修终是没忍住,温声劝诫:“你此番在京中…实在太过冒进。”
“朝堂之事,万事留一线,日后才好…”
“庄驸马!”
殷承钺倏然抬眸,眼中不带丝毫温情地看向他:“您至今不肯同母亲和离,便是想着留一线吗?”
他倾身向前:“却不知…这十数年来,您究竟留住了什么?”
“哐当!”
庄砚修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碎瓷与茶汤四溅,将他的衣摆染上大片污渍。
“你…”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完整音节。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被戳穿心思的狼狈,有多年隐忍的委屈,更有深埋心底、从未愈合的伤疤被血淋淋掀开的剧痛。
有的事情,没说结束…便算不得结束!
殷承钺冷眼看着他失态,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
“是庄某唐突了。”他垂眸掩去波澜,再抬眼时已恢复温雅:“前日所谈庄氏与南璃的通商合作之事…”
殷承钺忽然侧身向屏风后问道:“虎生!我今日的当归黄芪汤可煎好了?”
待得到肯定答复,才恍然回头:“驸马方才说什么?风大没听清。”
庄砚修握着竹杖的指节泛白,面上却仍含笑道:“无妨,愿世子一路顺风。”
庄砚修踉跄起身,极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说道:“庄某…告辞。”
除夕清晨,车队驶出永定门。
官道两侧积雪未消,沿途百姓家户已贴上崭新的桃符。
虎生指挥亲兵将沿途州县供奉的屠苏酒、胶牙饧等年节之物装入后车。
戚扶媞难得撩开车帘,望着远处炊烟缭绕的村落忽然开口:“今日该饮椒柏酒了。”
殷承钺立即凑近,将下颌抵在她肩头:“长昇酿的椒柏酒,定比御赐的甘醇。”
“药材不全。”她并未躲闪,反而微微侧首,脸颊若有似无地贴了贴他靠近的鬓角,目光却投向车窗外嬉闹的孩童:
“待回到南璃,正好赶上烧灯夜。”
此刻京城方向忽然传来隆隆鼓声,是岁除日太常寺率百官在皇城报时的暮鼓。
殷承钺闻声轻笑:“陛下此刻该在宣政殿受百官朝贺了,可惜今年缺了季氏兄弟跪拜。”
戚扶媞索性放松了紧绷的肩背,将身子向后,轻轻靠进他怀里:
“少了蛀虫的梁柱,未必撑得更久。”
行至沧州驿馆时,暮色已沉。
虎生搬进来几坛驿丞进献的屠苏酒,沐四见状两步上前,正准备着验毒。
殷承钺却直接抬手拍开泥封,仰头便饮:
“放心,现在谁还敢动手?”随后便抬手示意二人退下。
他借着「醉意」朝戚扶媞俯身靠近:“长昇,你说我的冠礼上会请谁做赞者?”
她正垂首整理沿途采集的药材,头也不抬:“反正不是庄砚修。”
窗外忽然升起万千天灯,如星河倒泻人间。
原是沧州百姓按古礼在岁除夜放灯禳灾。
倒为此刻温情又添了几分年味…
殷承钺醉意朦胧地握住她捣药的手:“待回到南璃,我带你去看赤焰城的花灯,比这…”
他刻意前倾,将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壮观百倍…”
戚扶媞抽回手,将捣好的药末撒进他酒碗:“醒醒酒,明日要过落雁峡,当心宿醉晕车。”
他望着碗中浮沉的药材轻笑,忽然低声轻吟:“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离骚》的句子在他齿间缠绵辗转,吟到半句却停住,只抬眼望她:“长昇,替我续上?”
戚扶媞忽然倾身逼近,发间素银簪掠过他喉结:“殷承钺,你借着三分酒意…究竟想行什么荒唐事?”
殷承钺大笑着将她揽入怀中。
正打算开口之际,却听她冷不丁地说道:“不必费心,男子醉后肾脉浮数,阳火虚浮…”
她指尖扫过他腰带:“十之八九,难成好事。”
殷承钺:!!!!
酒醒大半,他耳根红得欲滴血:“戚长昇!!!你…你怎可…”
未尽的话语湮灭在她突然覆在唇上的指间。
“省些力气。”她将温好的醒酒汤推至他唇边:“待你冠礼那日…再与我说鳌山灯。”
驿馆外风雪愈急,映得室内灯烛格外温暖。
三百里外,南璃界碑正静静立在雪中,等待着久归的世子与他珍视的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