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抽芽的树冠就遮住半条街。
朱漆大门虽开,却门庭冷落。
新制的楮纸银票陈列于托盘中,面按面额分列:三钱、五两、十两至百两不等,朱砂戳记鲜红夺目,细看可见南璃通宝暗纹。
此乃分等之制,小额便民,大额通商。
然而往来商贾多驻足观望,裹足不前又指指点点。
“纸片子能当银子使?笑话!”绸缎庄刘掌柜对同行低语:“自古钱帛通行,岂能以纸代金?这怕不是官府新想的敛财法子!”
“我家夫人的奶娘有一侄子在岑府帮工,听闻…”粮行孙老板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这银票防伪粗陋,易生伪钞,叫咱们捂紧钱袋,莫做那出头鸟!”
议论声如蚊蚋嗡鸣,在初春的空气里发酵。
柜台后的周启正额角沁汗,他偷眼觑向屏风后的戚扶媞。
却见她面上无波无澜地坐在桌案前,只专注检查桌案上的一叠三钱小票。
此票以竹浆混荨麻纤维所制,成本低廉却韧如牛皮,专为市井小民设计。
周启正正欲说些什么,突见长街尽头八抬锦缎软轿落地,轿中伸出一只染着蔻丹的玉手。
撷芳楼老鸨苏三娘摇着泥金团扇下轿,声如莺啼袅袅般开口:“戚大学士新政,奴家岂能不捧场?”
“姑娘们脂粉钱,兑银票一千两!”她身后龟奴抬上沉甸甸的钱箱,开箱刹那银光耀目。
围观者哗然。
苏三娘此举,直将银票与风月场的泼天富贵挂了钩!
安南城中谁人不知,因当年戚大学士提出的《妇孺保律》,自此烟花巷陌中的龟奴再不敢举鞭泄愤,醉客若敢撕扯姑娘衣裳,次日必被衙役拖去刑房。
戚大学士给了她们这些乐籍之身挺直脊梁的机会,那他们用真心白银支持大学士新政,又有何不可?
而后百味居女东家赵凤姑也利落从马车上跃下。
她掏出一卷油腻账册拍在柜上:“立春新腌的糟鹅定金,共五十三两七钱!全换银票!”
“往后供货结账,再不用拉着铜钱满城跑!”她嗓门洪亮,引得人群骚动。
而后是源源不断的女户联袂而来,戚扶媞见状也从屏风后出来,亲自示范便伪的法子。
贺樱姿今日未着书院青衫,换了一身利落的靛蓝棉布裙。
“戚大学士!”贺樱姿朗声见礼,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锭哐当置于柜台:“书院女工坊上月盈余,共八十两七钱,悉数兑换银票!”
她身后,绣娘、织女、陶工鱼贯而入,或捧碎银,或提铜钱,清泠之音此起彼伏:
“民妇兑五两!”
“小女子存三钱!”
人群中忽闻孩童嬉笑声。
石妞着牛车挤进人堆,慈幼坊的萝卜、冻豆腐堆满车板:“我们慈幼坊里卖菜攒的三两二钱,换小票!”
一片喧腾中,戚扶媞目光微凝。
只见人群边缘,一位身着素雅罗裙的少女静立如兰。
此时的尹天乐正专注观察着银票兑换流程,指尖在袖中无声掐算,似在默核账目。
待人群稍歇,才趋步上前对着戚扶媞盈盈一拜:“学生尹天乐,谢戚大学士寻亲之恩。”
她眼神清澈地开口:“若非大人明察秋毫,学生此生怕是恐难知晓身世。”
戚扶媞虚扶其臂,引至偏厅竹帘后:“既知身世,往后可有何打算?”
尹天乐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似叹:“若尹氏真有心寻觅,何至十数年杳无音讯,反叫大人意外间获悉原委?”
“那年的伏牛村大案,被京中贵人找回的孩子…并不少。”
她抬眸直视戚扶媞,眸光灼灼如星:“蒙大人垂怜,得入女吏司掌籍算,凭双手挣得立身之本。”
“如今心之所安,身之所立,皆系己身。又何苦去搅朱门绣户的混水?”
“既如此…”戚扶媞颔首:“便祝尹姑娘前程高远,所愿皆成。”
“多谢大学士。”尹天乐含笑:“学生便不多叨扰了。”
“请。”
这短短一面之缘,却让戚扶媞对尹天乐的欣赏之意更深几分。
人生在世,不论行至何处,俯看时总有人仰望着你,仰望时亦有人在俯看着你。
抬头自卑,低头自得,都难自洽。
唯有像尹天乐这般,平视自己踏实的活着,专注已身所需所想,才是舒适的活法儿。
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做到。
……
新政推行不过三日,安南城的米价竟毫无征兆地飞涨。
往日十文一升的新米,一夜之间飙至三十文!
西街裕丰、德泰两大钱庄门前早已乱如一锅粥。
人群中流传着「银票即将作废」「官府敛财」的谣言,瞬间点燃安能城百姓的恐慌。
粮商孙老板挤在人堆里嘶声大吼:“兑银子!现在就兑!”
他身后七八个伙计肩扛麻袋,袋中铜钱叮当作响,更为局势添几分惶乱。
泼皮王癞子趁机蹿上石狮基座,扯着嗓子煽风点火:“官号库银早被搬空啦!晚一步血本无归!”
殷承钺在阁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心想我家长昇昨夜还愁新政宣传不够迅捷呢!
就在人群相互推搡的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声如惊雷碾过长街!
戚扶媞一马当先,玄甲卫铁骑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手中长枪一出,瞬间割开疯狂的人潮。
“肃静!”她翻身落马,声震长街:“今日诸位所见所闻,是有人欲阻新政而造的乱局!”
她踏上银号高阶素手一扬,十口包铁木箱应声打开。
官银元宝垒作小山,锭底南璃府库的朱红官印在烈日下流转着富裕的光泽。
“谣言说银票无银可兑?”戚扶媞亲手将五两足银放入颤巍巍的老妪掌心:“那便当场兑付,让安南城都看看,朝廷新政到底有没有真金白银!”
趁人群寂静,她拈起一张银票迎风展开,声彻长街地吼道:“银票层层防伪皆可当场查验!”
说着用火折点燃票角,青蓝焰光骤起「南璃通宝」四字在银票上显现。
“火验真伪!如何仿造?”
又取药水涂抹朱砂印处,代表嫡长公主的凤纹遇碱显形:“药水显纹,谁能作假?”
她高举银票,声音清越如钟:“敢问造伪者何以仿制?”
“那些散播谣言之人,究竟是真忧心百姓,还是怕这银票断了他们囤积居奇、操纵市价的黑手?!”
于此同时的安南城大街小巷内,慈幼坊的孩童推着独轮车穿梭街巷,蒸笼掀开热气腾腾:“奸商囤粮,故意捣乱!”
沿路女吏们也将蓝封小册塞入百姓手中:“大娘请看,银票流通之利,全在这册中!”
童谣声随之飘荡街巷:“茶纹入纸火显字,三七药香辨真伪,官银十足不欺民,安心存兑莫信谣…”
暮色渐沉时,通宝银号内烛火通明如昼。
存银的队伍蜿蜒如龙,方才还在挤兑的百姓,此刻却争相将铜钱碎银换成银票。
茶楼雅间内,岑氏叔伯手中的茶盏已彻底碎裂。
他望着楼下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银号,面色铁青。
这场精心策划的挤兑,倒是成了给她搭台出风头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