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钺踏着夜色回了斋月轩:
“长昇!”他随手解了外袍朝虎生一抛便殷勤地跑向戚扶媞:“你猜我今日查到什么了?”
戚扶媞正对着一局残棋,闻言拈着的黑子悬在半空抬眼看他:“你跑去尾随银号生事的幕后之人了?”
“可不是…”殷承钺端起温着的明前茶一饮而尽:“那日散播谣言的泼皮王癞子,三更时分溜进了城西永盛当铺的后门。”
“我让顾家兄弟扮作卖夜宵的更夫守着,你猜当铺东家是谁?”
“岑氏。”戚扶媞落子。
殷承钺怔住:“你一早就知道?”
她又拈一子:“那日粮价飞涨的谣言一起,西街两大钱庄同时被挤兑,”
“若非有人统一调度,安南城十七家粮行怎会一夜齐涨三十文?”
“在南璃除首辅大人,还有何人能有这样的权势?”
殷承钺盯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岑煜抚掌赞她管仲之才的样子。
师生相得,何等光景。
虽说…是抢来的学生。
“母亲知道吗?”殷承钺声音低下去:“她…没帮你?”
戚扶媞终于抬眼,眸中映着坚定:“岑煜是什么官职?”
“首辅啊…”殷承钺脱口而出,随即恍然:“哦!不能轻动!”
“那不就是了。”戚扶媞推开棋枰,认真地看着她:“百官之首,掌中书门下,辖六部九卿。”
“无确凿谋逆实证,便是殿下也不能轻易问罪,此乃朝堂规矩,更是制衡之术。”
殷承钺附身将她揽进怀里:“可他往常不都对你提议的新政颇为推崇?”
“先前「女户可立籍」「寡妇可承产」那些条陈,从前他还亲自为你润色奏章。”
“往日新政并未触及他的核心利益。”戚扶媞伸手捏了捏他放在自己身前的掌心:
“那些利好女子的政令,于岑氏这般累世公卿而言不痛不痒,又能讨好殿下,他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她转身看向他:“可如今这银票新政不同。”
“你可知这禾都岑氏凭什么百年不衰?”
殷承钺沉吟:“听闻族中有铜矿?”
“何止铜矿。”
戚扶媞从书案抽出一卷舆图展开,指尖划过南璃疆域:“禾都地处茶州、么内交界。”
“而岑氏掌控着南璃七成铜料开采,更把持着边境铜钱私铸的暗线。”
“往昔商贾跨境贸易,皆需先将银钱兑成岑氏钱庄的禾通票,再换他国银币。”
“这其中汇水、火耗、折色…层层盘剥,岁入何止百万。”
她指向图上蜿蜒的商路:“如今官发银票通行全境,商旅可直接持票交易,谁还愿多经一道岑氏钱庄?”
“此策若成,朝廷便可凭此调控钱粮,削夺世家盘剥之利。”
窗外忽传来更鼓声,亥时了。
按照春日起居令,此刻该是安寝时分。
“他身为岑氏宗子,岂能坐视?”戚扶媞卷起舆图,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惊:
“甚至可以说,他若不出手,反不像岑首辅了。”
窗外雨声渐沥。
殷承钺看着她映在窗上的剪影,忽然轻声问:“那你…可会觉得委屈?”
“明明先前还是师生,如今却…”
“这就委屈了?”
戚扶媞回头,唇角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我书房那些箱笼里,还摞着厚厚一沓新政条陈呢。”
“吏治考成、税赋改制...哪一条不是要动既得利益的?如今这才哪儿到哪儿。”
“无事。”他忽然挺直脊背,少年人的嗓音在细雨的夜色中尤为响亮:“你只管专心新政,往后我每日上朝,替你打嘴仗!”
“谁敢聒噪,我便....”
“如何?”戚扶媞挑眉看他,眼中满是戏谑。
殷承钺被她看得耳根发热,急道:“你不信我?!”
“怎会不信。”戚扶媞忽然伸手轻轻拂过他脸颊。
“只是觉得…”她收回手,笑意柔了几:“如今你这伤还未好利索,不必为我日日上朝,徒耗精神。”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待伤养好了...就滚去练兵!”
“把我挣来的钱辛苦钱都去拿养兵!!”
殷承钺怔怔望着她明媚的双眸,有些鬼迷心窍脱口而出:“养~!”
“乖~!”
同一场倒春寒的雨落在城东岑府瓦砾当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书房内,岑煜正与叔父岑怀礼对坐弈棋。
棋盘旁供着一盆水仙,花朵初绽,暗香浮动。
棋盘上黑白纠缠,已至官子。
“叔父此番太急躁了些。”岑煜落下一子,听不出喜怒。
岑怀礼年过五旬,面庞瘦削:“二月二龙抬头,各房祭祖时都问我,祖宗基业是要还是不要了?”
“戚长昇此人...智多近妖。”岑煜拈着白玉棋子在指尖转动:
“且她身后站着的,是绥南王长公主殿下。”
“您以为那日银号前一场闹剧,真能动摇新政根本?”
“不过平白给她递梯子罢了。”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如诉。
岑怀礼冷笑,端春茶又重重放下:“那你有何高见?”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岑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你自己看!自从那劳什子银票推行,禾都三十二家钱庄汇水收入骤减六成!”
“各房的春祭还办不办了?祠堂修缮、族学束修、春耕籽种…哪一项不要银钱?!”
岑煜接过账册,一页页翻过。
那些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可亲眼见着朱笔批注的赤字,仍觉心底发凉,竟又无端生出几分讽刺。
南璃首辅,掌一方权柄。
可祠堂里供着的七十二块进士匾,族学中琅琅诵读的诗礼传家,每年春分跪在祖坟前焚化的祭文...
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肩上,重过一身官袍。
“长公主已下令推行新政,此时在背后搞这些动作,并无意义。”
他合上账册,声音里透出疲惫:“通知各处商队,趁早止损方是良策。”
“铜矿生意既做不得了,便转做春茶、蚕丝...总归饿不死岑氏子孙。”
“至于戚长昇…”他望向窗外纷扬的雨丝:“再从长计议吧。”
岑怀礼闻言忽然笑出了声:“好一个从长计议!”
“你可记着,自己今日坐的这个位置背靠什么!”
“他日岑氏若倒了,你这首辅之位又能坐几天?”
岑怀礼说罢起身推门而去,独留岑煜坐在昏黄的光晕里。
风雨从窗外灌进来,岑煜忽然想起那年送戚扶媞去清河书院辩经。
那时的他看着台上少女气吞山河的言谈气度。
真心觉得,此女子若为男儿身,当为治世能臣。
如今就看...她能否青出于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