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西境内,劲风如刀。
他们的玄狼铁骑是大盛王朝最锋利的一柄利刃。
武西矿脉在山峦间纵横三百里,锻造的刀甲冠绝诸藩。
铁骑踏破贺兰山缺如履平地,靠的便是这山中之骨、土下之魂。
可铁刃再锋利,也是条京都拴着他们的狗链。
同南璃、东淮相比,武西虽铁矿丰裕却并无太多的生财之道。
他们...穷。
“世子爷!南璃急报!”亲卫疾步奔入,朝殷聿桉呈上密函。
殷聿桉撕开封口,目光扫过笺上墨字后,便砰地一拳砸在一旁武器架上:
“表兄大婚?!竟连张喜帖都不给我发?!”
他拿着信笺来回踱步:“我们在京都同生共死的情分,他都喂了狗吗?!”
“哥!”屏风后转出一位戎装少女,正是武西郡主殷聿妱。
“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她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在京都那几月,究竟都学什么了?”
她开口轻嗤一声:“共患难?你确定不是给别人添乱?”
“我学了!”殷聿桉梗着脖子,眼中却迸出灼灼精光:“朝南璃看齐!他们聪明人多!”
“哈?”殷聿妱戏谑地掏了掏耳朵:“你学了啥?”
“你看啊...他们广开恩科、纳女贤、行银票...如今商路通达,府库充盈,连乌蛮铁骑都被殷承钺给弄趴下了!”
他猛地凑近妹妹:“他们那儿的女子可立户、读书、登朝堂!”
“妹啊,不羡慕吗?!”
说着尤觉不够,又强硬着补充道:“好用,为何不学?”
殷聿妱被他喷薄的热气和臭汗逼退半步,无奈道:“绥南王乃太后嫡长女,与今上血脉相连。”
“她行新政,京都尚可睁只眼闭只眼。我们武西呢?”
她抬手拍拍兄长的脑袋:“我们养兵的钱粮,三成靠朝廷协饷!兵部那些蠹虫,巴不得寻个由头断了我们的粮草。”
“若效仿南璃,你信不信明日京都的问罪诏书就能送到父王案头?”
“届时,断饷、禁运、边关告急…武西顷刻便是倾覆之危!”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打开。
武西王殷战负手立于门外,不怒自威的眯眼扫过兄妹二人。
他将目光在长子激愤的面容与女儿紧绷的肩线上停留片刻,开口道:“你俩很闲?”
兄妹二人如被冰水浇头,瞬间炸毛。
殷聿妱垂首敛衽:“父王。”
殷聿桉更是头皮发麻的脱口而出:“儿臣这就去校场加练!绝无懈怠!”
说罢拽起妹妹,如受惊的豹子般窜出小院,生怕被抓住!
奔至月洞门外,殷聿桉忽地刹住脚步,不甘心地拽住妹妹袖角:
“我还是想不通!我们既是仰人鼻息,为何不换个鼻孔?”
他眼中燃着孤注一掷的火苗:“南璃众人...心思没那么脏!”
殷聿妱猛地抽回衣袖,狠狠瞪他一眼:“滚去校场!别拖累我跟着挨训!”
她转身疾走,生怕被这蠢兄弟拖累!
这头的安南都城内,松涛居雅阁内流水嚷嚷。
卢文正与几位儒衫文士围坐,皆是南璃清流名士。
一人笑问:“卢公前日为世子新礼之事,于朝堂慷慨陈词,我等皆以为公必郁郁难平。”
“今日观公气色,倒似云开月明?”
卢文礼拂袖斟茶,动作行云流水,眉宇间一派霁月光风:
“当年老夫携家带口随殿下南下,所求为何?”
“不正是因绥南王有澄清寰宇之志,欲开一方清平世界,能让子孙安居,能让所学有所用。”
自从亲眼见证了那场万民欢腾的婚宴,也不知怎的,心里某跟顽固的弦倒像是突然就散了。
如今的安南城中,少女不在遮面,妇人沿街行商...
他们再如何固守陈规,也拦不住世事变迁。
倒不过放过自己,与光同尘...
想到这,卢文礼又转回目光,扫过在座诸人:“南璃初至时,是何光景?豪强兼并,胥吏横行,女子如草芥,寒门无路。”
他捧盏轻呷,任由茶香在舌尖化开:“可如今呢?”
他目光扫过窗外熙攘街市:“银票流通,女子可入学为吏…此等鼎革之象,岂非老夫当年所求之清和景明?”
他放下茶盏:“世子新礼,看似离经叛道,实则破旧立新,与民同乐。”
“殿下准奏,正是因势利导,顺天应人。”
“老夫若再固守蔽面伏人的陈腐礼教,岂非成了挡车的螳臂?”
他自嘲地摇摇头:“戚大学士所行新政,桩桩件件皆合殿下富民强兵之宏愿。”
“吾辈为臣,当为巨轮扬帆助力,岂可做那暗礁阻舟?”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再看不透,恐将被这南璃巨轮…弃于浅滩了。”
满座默然。
良久,一位年长的文士叹道:“卢公此言,醍醐灌顶。”
“只是这新政,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要动天下豪强的根基啊。”
“所以更需有人敢为人先...”卢文礼正色:“诸位,时代变了。”
南璃承运殿,金砖映着晨光。
百官屏息皱眉,都以为大婚后的戚扶媞怎么着也该消停一阵的时候:
新婚燕尔的戚扶媞,她今日又上朝了!
“臣,有本奏。”
又是众人熟悉的开场。
“今南璃田赋,仍循旧制,丁税、田赋、杂捐并行。”
“富者田连阡陌而赋轻,贫者地无立锥,却因丁税、徭役而家破人亡。”
“此乃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之顽疾!”
“若不加根治,民变如薪下暗火,终有燎原之日!”
她展开手中奏疏,朗声道:“臣请行摊丁入亩之制:废丁税,除苛捐,以田亩多寡、商户规模定税级。”
“田多者多纳,田寡者少征;大商多课,小贩薄赋。”
“此谓损有余以补不足,方是治国安民之正道!”
殿中哗然。
丁税自古有之,《周礼》载九赋,其一便是口赋。
废除丁税,等于断了内库一大岁入。
满殿死寂...
便是有想出口帮腔的朝中新贵,都不知从何开口...
与他们而言这番陈词,也太过标新立异了些。
良久,岑煜出列:“戚大学士此议,未免操之过急!”
“丁口之税,自古有之。骤然废除,内库岁入何以为继?”
“况田亩丈量、商户分级,牵涉甚广,若生胥吏舞弊、豪强反弹,恐引民变!”
“贸然改制,动摇国本,大学士可担得起这责任?”
萧弘书沉吟片刻,出列缓颊:“岑公所虑不无道理。”
“然《管子》亦言:民贫则奸邪生。”
“税赋不公,实为乱源。”
“臣以为,或可效银票之策,先择一二富郡试行,以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