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傅此言差矣!”戚扶媞突然开口。
她转身面向萧弘书,目光扫过满殿朱紫:“税赋乃国之血脉,贵在一体通行!”
“若富郡试行而贫县依旧,岂非加剧地域不公?”
“富户可享新制,贫民仍受盘剥此非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抬臂直指殿外:“先前洛州蝗灾,殿下仁德,免赋三年。”
“然安南、禾都等富庶之地,豪强借损耗、脚钱之名,照旧盘剥小民!”
“有老农持免赋诏书至县衙,反被胥吏以旧赋未清为由,夺走最后三斗口粮!”
她掷地有声,字字如锤:“王恩浩荡,竟不及升斗!此非税制混乱之恶果?!”
殿内死寂。
有老臣以袖拭汗,有年轻官员面露激愤。
在这片窒息般的沉默里,岑煜忽然嗤笑一声。
他缓步出列,开口直指疏漏:“戚大学士悲天悯人,令人感佩。然则…”
他话锋一转,不屑出声:“我大盛自开国以来,依《周礼》王土之制,立公田共养之法。”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土地既归天子所有,农户所耕,不过暂佃而已。”
“既非私产,何来所得?既无所得,大学士所言田多者多纳,岂非空中楼阁、无本之木?”
话音落,殿中嗡嗡的讨论声渐起。
礼部左侍郎李慎之颤颤巍巍出列。
他今年七十有三,历经三朝,以恪守古礼闻名。
此刻他声音苍老却铿锵:“岑公所言甚是!土地归天子,此乃纲常根本!”
“农户所缴,非田赋,实为人丁税!男子十五受田,六十归田,生则课税,死则除籍,此乃千年成法!岂能妄言私产?”
“正是此理!”户部郎中王甫紧跟着出列:“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
“今南璃税制远未至大坏之境!贸然变法,便是乱法!”
“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
“大学士可曾算过,此番摊丁入亩,利有几成?功有几分?”
殿内风向骤变。
方才被戚扶媞那番话激起的涟漪,此刻被更汹涌的保守浪潮吞没。
老臣们相继出列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在佐证一个道理:祖宗之法不可变,天授之制不可违。
待最后一位老臣陈词毕,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沉默里多了几分得意,几分审视。
那些目光落在戚扶媞身上,如看一个不自量力、妄图撼树的蚍蜉。
戚扶媞缓缓抬眼扫过那些或讥诮或冷漠的脸,忽然笑了。
“诸位大人,高坐明堂!”她忽朝岑煜方向欠身一礼:“眼里望的是层峦叠翠的仙雾群山,装的是四海升平的锦绣画卷。”
“戚长昇…比不得!”
她说着,又朝岑煜的方向朝前一步:“或许对诸位而言,几两碎银的苦,不如案头一叠折子重。”
“毕竟折子关乎国运,碎银只关乎人命。”
这话如针,刺得几位老臣面色一沉。
戚扶媞却不管,又再次朗声开口:“诸位目之所及皆要务,看不到市井处的柴米油盐!”
“我说与诸位听!”
她抬手指向殿外,指向那座活生生的安南城:
“牛花村口卖豆腐的周阿婆,三更起磨豆,五更出摊,一块豆腐两文钱。”
“上月她幼子染了肺痨,为凑半吊钱,她将娘家陪嫁的银簪子熔了,换了三剂药。”
“诸位不妨猜一猜...能否救回那孩子?”
殿中有人别过脸去。
“城西码头的脚夫张大山,烈日下摔断腿骨,因交不起田税,卖女童于富商为婢!”
有年轻官员红了眼眶。
戚扶媞依旧掷地有声:“诸位说着在朝为官,为国为民,引的是圣贤书,论的是千秋计。可戚某想问…”
她再次抬眸看向岑煜:“这民,究竟是诸位案头折子上的数,还是活生生的人?”
“竖子狂妄!”一声暴喝炸响。
刑部尚书刘秉义须发戟张,大步出列:“你这是要翻了天!仗着殿下宠信,便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尚书》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税赋之事,自有朝廷法度,岂容你在此煽动民怨?!”
戚扶媞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迈了半步。
这一步,将她与刘秉义的距离拉近到三尺之内。
她仰头看着这位三朝老臣,眼中没有畏惧:“刘尚书言重了…”
“我只是站在山脚下,替那些爬不上山顶的人,喊一嗓子他们看见的风景。”
她转身,面向殷姒欢的方向,却又像在对整个大殿说话:
“诸位站得高,看得远,便觉得凡尘三尺不值一提。”
“可曾想过,诸位口中轻飘飘的几两碎银,几两碎银,便能压断农人一世脊梁?”
“你这时巧舌如簧!忘本逐末!”刘秉义气得浑身发抖:“圣贤教诲你不听,偏去听那些刁民诉苦!”
“若人人如你这般,朝廷威严何在?纲常法度何在?!”
戚扶媞忽然笑了。
“敢问刘尚书,究竟是我忘本逐末,还是诸位藏了私心?”
满殿哗然!
“戚长昇!你放肆!”刘秉义勃然变色。
岑煜眉头紧蹙,沉声道:“大学士慎言!”
“朝堂论政,当以理服人,岂可妄度人心?”
“那便说理。”戚扶媞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据女吏司所核,去岁南璃在册田亩,共计三千六百万亩。其中...”
她再次看向在场诸君:“各级官吏、世家豪强所兼并之田庄,占一千八百万亩!”
她冷笑一声:“天下富商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介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半数,却要纳天下之税!”
“刘尚书,这又是何道理?”
死寂。
连刘秉义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萧弘书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大学士所言兼并,确有其弊。”
“然此乃积年沉疴,非一朝一夕可解。”
“若贸然行摊丁入亩,豪强反弹,恐生变乱。”
“届时动荡一起,受害的仍是百姓!”
戚扶媞抬眸直视他,并无退意:“剜疮虽痛,胜于溃烂;变法虽险,胜于坐亡!”
“南璃欲长治久安,岂容乡野寒心!”
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萧弘书轻叹一声:“大学士所言,不无道理。”
“然土地归天子乃立国之基,若认农户卖粮所得为私产,便是动摇国本。”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戚扶媞忽然笑了:“土地归天子所有,难道万民所安,不是天子之责?”
“农户耕作天子之田,上缴田税,天经地义。”
“可他们卖粮所得,流汗所得,血泪所得,为何不能算作个人所得?”
“若连这点微末所得都要剥夺,与率兽食人何异?!”
她转身,朝上首深深一揖:
“殿下!大盛立法初心,在政通人和。而人和的基础,便是公平!”
“天下万民,人人生而不同。”
“有人扛着锄头种一辈子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人走南闯北行商,栉风沐雨搏利市!劳力不同,收成不同,凭何税制相同?”
“让扛锄头的与摇算盘的纳一样的税,这公平吗?!”
她直起身,再次陈情:
“摊丁入亩,看似劫富济贫,实则是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
“是让豪强担起该担的责任,让小民喘一口该喘的气!今日不变法,明日变的便是江山!今日不恤民,明日恤的便是...民心!”
她顿了顿,最后一个字,说得极轻,又寓意尤重。
话音落,她再次伏地,额头抵上冰冷的地面。
这一次,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引经据典,只有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臣,言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