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堂衮衮诸君以为,南星辞的擢升已是绥南王殷姒欢的雷霆之击时。
却不知,真正的燎原之火早已在无声处点燃。
南璃各州县的女吏们,正自发地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鼎力支持新政推行。
这些女子大多出身寒微,或因机缘考入女吏司,或因才干被地方擢用。
她们见过最真实的民间疾苦:见过农户为凑丁税卖女,见过寡妇因无田可耕饿死,见过乡绅胥吏如何上下其手、盘剥小民。
新政之于她们,不是朝堂上空洞的争论,而是切切实实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曙光。
禾都五等田制公评会的消息传来后第七日,安南女吏司率先行动。
司正蒋莱召集全司一百三十七名女吏,于衙署正堂焚香立誓。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朴素誓言:“我等食朝廷俸禄,当为百姓办事。”
“新政惠民,我等必全力推行。”
“田间地头,市井巷陌,凡有百姓需要,我等必至。”
翌日,三十名女吏自愿请缨,分赴南璃各郡县。
她们携着抄录的五等田制章程、田亩丈量细则,深入地头田间。
在平阳县,女吏林良玉蹲在田埂上,用炭笔在粗麻布上画出简易图示,向围观的农户解释:“大家看,这田离水渠近,土又黑,就是一等田。”
“离得远些、土黄些的,是二等、三等…等次越高,亩税越重。”
“但等次是公开定的,谁都可以查,谁都可以问。”
有老农不解:“若是…若是里正把我们肥田报成瘦田,咋办?”
林良玉起身开口:“老人家放心!”
“清丈司在每乡设公示栏,所有田亩等次、定等依据,一律张榜。”
“您若不认字,我念给您听。”
“若有不服,可当场提出,七日内必有回复!”
类似的场景,在南璃二十三县同时上演。
女吏们用最直白的语言,将复杂的税制拆解成农户能懂的道理。
她们踩着泥泞下田勘测;挨家挨户解释政策;面对乡绅胥吏的冷眼,也毫无退缩。
因为她们知道,自己每多解释一户,新政就多一分落地的希望。
而女学,成了另一股汹涌的暗流。
安南女学山长贺樱姿在学中集贤堂公开讲学。
堂下坐着三百余女学生,年龄从十二至二十不等。
贺樱姿未讲四书五经,而是指尖划过舆图山川河流:“诸位同学,读书为何?”
寂静中,有少女怯怯答:“为明理。”
“为自立。”另一个声音坚定些。
贺樱姿颔首:“明理何为?自立何为?”
“若读尽圣贤书,却见天下女子依旧困于闺阁,百姓依旧苦于赋税,这理,明来何用?这立,从何谈起?”
她指向舆图上的禾都:“如今,有一条路摆在眼前。”
“戚大学士以女子之身,在朝堂为万民请命;蒋司正率女吏深入乡野,推行新政。”
“她们在用行动告诉我们,女子所能为。”
“我们可以丈量天地,可以核算赋税,可以改变世道。”
她顿了顿,又再次朗声开口:“今女学欲组织新政宣讲团,自愿报名,分赴各乡,协助女吏推广税改。”
“此去艰辛,恐有冷眼阻挠,亦无额外俸禄。但…”
她环视堂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但你们将亲眼看见,何为民生多艰。”
“亲手参与,何为经世致用。”
“你们今日所学之字句、所明之道理,将在田间地头,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沉默三息。
然后,一只纤细的手举起。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如雨后春笋,林立成林。
三百余人,无一退缩。
三日后,首批六十名女学生背起简单的行囊,在晨雾中走出女学大门。
她们穿着统一的月白襦裙,发髻简洁,眼中带着这个时代女子罕见的坚毅。
街边早起的百姓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这些姑娘…要去哪儿?”
“听说是去乡下,帮着量田定税。”
“这…成何体统…”
“没看见前面领队的是女吏司的人吗?朝廷允许的。”
队伍最前方的蒋莱转身,望向身后那些尚带稚气的面孔,心中涌起难言的热流。
她想起许多年前,与石妞她们被扔进陋室无人看管的小院。
又想到自己当上小吏时,曾问贺樱姿:“老师…我们做的这些,真能改变什么吗?”
那时贺樱姿正伏案批阅公文,闻言抬头看她:“蒋莱可知燎原之火起于何处?”
不等她回答,贺樱姿自答:“起于一颗不甘熄灭的火星,起于一阵不肯停息的风,起于千千万万愿意伸手传递火种的人。”
她放下笔,声音很轻,却字字烙进蒋莱心里:
“我们也许看不见大火燎原的那天。”
“但至少,我们可以做那颗火星,可以做那阵风。”
如今,火星已燃,风已起。
蒋莱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初升的朝阳,朗声道:
“出发!”
队伍如白色溪流,汇入安南城苏醒的街巷,向着广袤的南璃乡野,迤逦而去。
她们身后,女学钟楼传来悠长钟声。
一声,又一声。
仿佛在叩问这个时代,又仿佛在回应。
另一头的安南城东码头处,周老板站在自家绸庄的匾额下,最后一次回望这座经营了三代的铺面。
楠木柜台被搬空,货架蒙尘,只剩下墙角那尊财神像孤零零立着。
“东家,最后一批货装船了。”伙计低声禀报。
周老板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三炷香,就着伙计递来的火折子点燃,对着财神像拜了三拜,插入香炉。
“走吧。”他转身,不再回头。
码头上,类似的场景在十余艘货船前同时上演。
锦袍的粮商、绸缎庄主、盐号掌柜,携家带口,箱笼堆积如山。
妇孺披着厚斗篷,孩童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仆从们沉默地搬运最后细软。
“周兄留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老板回头,见是茶马行的陈掌柜匆匆赶来,额角沁着细汗。
“陈兄也今日走?”周老板勉强一笑。
陈掌柜摇头,压低声音:“我刚得消息,东淮那边变卦了。”
周老板脸色一僵。
“江烟刺史昨日派人传话,说铺面紧张,只能拨一间偏铺,税赋…照常。”陈掌柜苦笑:
“淮东季氏的门路,也突然走不通了。”
“说是京都来了旨意,各地不得擅收南璃流商,以免扰动地方。”
“什么?”周老板握紧拳头:“他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墙倒众人推啊。”陈掌柜长叹:“咱们以为离了南璃是天高海阔,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丧家之犬。”
“许是那些大人物,没谈拢呢…”
他望向码头那些忙碌装船的身影,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绥南王昨日在承运殿放话爱来来,爱走走,本宫不在乎。”
周老板怔住。
“她还说…”陈掌柜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南璃女户多了去了。”
一阵寒风卷过码头,扬起尘土。
周老板忽然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的外袍,却挡不住心底透出的寒意。